“夫人累否?”
毫无情绪的声音在房间内响起。
凤冠霞帔穿在谁身上,在江岁寒眼里都一样。他没有半点洞房花烛夜的心情,扫见放在桌上托盘用红帕子垫着的玉如意。他迟迟未动,慢步走到紫檀木小方桌边坐下。玉如意托盘边上放着花纹精致的酒壶和小酒杯,新婚夜的合卺酒按惯例会放一点催.情.药,他只看了一眼,没有动。
场面说不出的古怪,新郎官与新娘子分坐两头,一副井水不犯河水的样子。
“……”
紫苏紧张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磕磕巴巴回了句:“不、我不累。”
江岁寒拿起玉如意,在手心里敲了两下,“婚礼仪式繁琐,怎么可能不累。你不敢说累,是怕我让你现在就歇下吗。呵。”
末了带起一声轻笑,极具嘲讽。紫苏整个人都懵了,连忙否认:“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累吗?”他平静地又问了一遍。目光扫向窗台。
那里一小撮头发在晃啊晃,灯火打下的影子隐约晃出少女的发髻。他眸色微冷。
“是有点累。”新娘怯怯的声音响起。
是个蠢的。江岁寒漫不经心做了判定,语含笑意:“既然累了,那夫人就歇下吧——”不必洞房了。
房间外忽然传来争吵声。
“……正是吉时,你怎好意思去打扰……洞房花烛,多晦气……”
“真是急事!……重大,等着大人回去……”
吵着吵着,蓦然一人提高了嗓音向里面喊:“大人,突发案情!”
那语气急迫无比,一口气说完:“清乐公主被刺身亡!属下等不愿在这时打扰您,但事情重大,请您前去主持大局!”
房门倏忽打开,穿着婚服的大理寺卿一脸冷色地出现在门口。
“走!”简洁有力一个字落下,他立即让下人备马,赶赴现场。他没看上新婚妻子一眼,就把她抛在了红烛暖帐的婚房。
一阵风从打开的房间门灌进去,屋内烛光闪了一下,片刻昏暗。紫苏呆若木鸡地坐在床上,半晌回不过神。越秋柏从房门间隙闪身进去。
玉如意好端端躺回了托盘里——新郎官连盖头都没掀。
紫苏回神嚷道:“姑爷他……怎么能这样!”
越秋柏叹了口气。江岁寒方才挖坑等着她呢,紫苏居然就这么傻傻地跳了进去。
“新婚夜被抛下,这事情一传出去,我们明天就会成为全京城的笑柄。”紫苏一把掀了盖头,一会儿气愤不平,一会儿又愁眉苦脸,脸上表情变来变去。“这,我们这该怎么办?”
她求助地看向越秋柏,越秋柏被她逗得有点想笑,安慰她道:“没准姑爷办完事就会回来,还有时间完成洞房呢。”
公主被刺身亡不是小事,他今晚大概是不会回来了。看江岁寒的反应,他对这桩婚事似乎也不见得多乐意,如今有了借口,他乐得不回来。
但这没必要告诉紫苏。
“你且去睡吧,养好精神,万一他下半夜回来你好服侍他。”
她面不改色地劝慰紫苏,帮她取下凤冠,解开拾掇得整齐精致、便于戴冠的发型,哄她去睡觉。
越秋柏自己找了把小剪子,对着镜子端详一二。
镜中人鹅蛋脸,姣好面容略显柔弱,深棕色眸子明净有光。一点情绪缓慢沉淀下去,强烈的决心破开了古井不波的水面。她咔嚓将额发剪了个狗啃状。
这房间的角角落落都在说:这是婚房,这是别人家里。但真好,这一切与越秋柏无关。
-
翌日。
初秋早晨天气微凉,打开窗户,有股淡淡潮雾铺面而来。外面是安国公府朱红色屋檐的阔气回廊,鸟鸣微微从柏树上传来。
越秋柏起了大早。按惯例新妇要给公婆敬茶,她替紫苏去跟进敬茶事宜。
这时候就看出江岁寒有多不靠谱了,洞房花烛夜缺席,连新婚妻子敬茶这么重要的事也让妻子一个人去做。
他没有妹妹,只有一个在外从军的弟弟,连个能提点的小姑子都没有。越秋柏换了衣服,和紫苏一道前去拜见安国公和国公夫人。她将紫苏奉在前面,紫苏从头僵硬到脚,踩着小碎步险些平地绊倒自己。
以新妇的身份面见过公婆,交换身份这件事就是板上钉钉了。
越秋柏根据从下人那里打听到的喜好,给两人分别备了茶。敬茶时,安国公和国公夫人皆形容整肃,看不出什么情绪。
越秋柏站在旁边低调地当背景板。那难看的额发遮了她垂下的眉眼,没人多注意她,即便有人看她,也只在她那狗啃的额发上多停留了几眼。
国公夫人见紫苏实在紧张,缓和了颜色,同她说了几句话,半是安慰。大意是说昨晚洞房的事他们已经知晓,江岁寒事物繁忙,一心为公,她作为妻子应当体谅他,不要记恨。
昨天洞房夜,江岁寒进房不到半刻就出来了,估计她们连话都没说几句,国公夫人着意想让新婚夫妻多熟悉熟悉,末了仔细交代她:“最近他恐怕会很忙,你盯好他三餐按时吃饭。我已叫厨房做了菜,你到大理寺去送给他。”
紫苏应了下来,偷偷拿眼去看越秋柏。
敬茶仪式比她们想象的更顺利。半个时辰后,两人从带有国公府标记的马车下来。
本朝民风虽不如异域开放,对女子多有限制,然而亦有少数出类拔萃的女子能够在乡县供职或入宫为女使,女子戴帽帷后可自由出门上街。
越秋柏站在大理寺门口,抬手稍稍拨开了帽帷,透过缝隙打量着这青金色屋顶、以大块花岗岩铺就台阶的大理寺。
京中权贵如云、官署遍地,而即使在京城,大理寺也是让人侧目的实权官署,掌刑狱,司审判,断罪案,重大案件皆要移交大理寺审断。
越秋柏首次入京,更是第一次见到中央级别的官署府衙。她和母亲从事仵作行当时,常常会听到“大理寺”几个字,这就是她们仵作行当最最上级的机关了。
她对这里不乏好奇。
大门两侧的石狮子威武庄肃。她目光微移,心想石狮镇邪,怎么就没把某些人镇住,反而让人入内为主了呢。
她拎着食盒,停留得有些久了,紫苏疑惑地问她,“小姐,我们不进去吗?”
她转头看向紫苏,紫苏立马捂住了嘴,露出慌张的表情左右去看有没被人听到她失言。
越秋柏不由得微笑,“你呀,就是记太清楚了,私下偷偷叫我几声没问题,被国公府的人听见就不好了。”
她说着,领紫苏上前,和门口的守卫说明情况。两名守卫以为她们听不见,在她们走进去后窃窃私语。
“这就是江大人的新婚妻子吗?听说昨晚洞房江大人把她一个人扔下了,她还这么早过来送饭,真是贤惠啊。”
万幸,贤惠的江夫人不是她,越秋柏如是想。
她们一路找人问明江岁寒在哪。一个正查验文书的主簿说:“江大人在司务厅的承发处,好像准备联络宗正寺查阅清乐公主的录册。你们快去找他,他一会儿就要出去了。”
过门第一天,婆母亲自嘱托的事,这顿饭食怎么也得亲自交到江岁寒手上。听见这话,她连忙带着紫苏问路找去了承发处。
她可不想再追着他去宗正寺,完成任务了好走人。
等去到承发处,那里却空无一人。越秋柏又找人问江岁寒是不是已经出去了,对方回说刚才看见他到值守处去了。
两人立即赶了过去,终于在值守处的屋里看见一个人影。
光线微暗,太阳光从略微狭小的门窗斜射入,将空气中的微尘映得发亮,有股夹杂着闷滞感的奇怪气味。不大的房间里放了一个落地式武器架,一套办公用的木桌椅,一张长方形的胡床。木桌椅前伏着一个人影,模样年轻,正提笔写着什么,投在屏风上凝神握笔的姿势好似谦谦君子。
屋内中间空地平放着一个长条状的东西,以白布覆盖。
紫苏提着食盒,小心跨过门槛。越秋柏只大略瞧了一眼,她在门槛外停步等候,侧身虚靠着雕花木门。眼角余光瞥见几片五颜六色的衣角,她正欲去看,却听见里面一声极高的尖叫。
“啊!有死人啊!”
声音几乎要刺破人耳膜。
食盒“咚”一声掉在了地上,紫苏一下蹦了出去,慌乱之中脚尖无意勾住了那白布,竟把白布掀了开去。
地上的尸体露出了全貌,黑色头发贴在地上,那死去多时的脸青青白白,凝结的血块在胸膛、腹部处深浅不一,无数创口几乎把人开膛破肚,红彤彤的肠子从里面掉出来了一点,极其惨烈的颜色摊开在地上。
紫苏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吓得六神无主。
“少夫人,你还好吗?”
越秋柏转身过去一看,忙拎起裙角跨过门槛,走到紫苏身边。
淡青色衣角从门槛上消失。连着大殿的回廊转角出现几道人影,恰好捕捉到她进门。“那是谁?”一人问道,稍稍让开半个身位。
走在后面的另一人举起手示意,慢步走至门外。恰好听见门边的女子低声说话,他不由驻足,脸上露出奇怪的表情。
值守处内,一双素手拾起食盒。越秋柏利落地打开盒盖检查了一下。形状四方的食盒垂直摔在地上,里面的饭菜所幸没有打翻。她把食盒交到紫苏手上,语气冷静而极富力量,压低声音鼓励她。
“能站起来吗?把食盒拿给姑爷,告诉他你被尸体吓坏了。他安慰你的时候,你就扑到他怀里小声地哭。”
“记得叫‘夫君’!”她强调了一句,扶紫苏起来。
她眼神不由自主地往尸体那边飘去,这想必就是遇刺身亡的清乐公主?
伏案写字的人影见这边有状况,早已起身走来。紫苏一双腿软绵绵的,勉力支撑住,朝他迎了几步。越秋柏这时才抬头看向屋内的人。她当即色变,伸手想把紫苏拽回来,可紫苏一时腿软没站稳,身体向那人扑了过去,越秋柏伸在半空的手抓了个空。
紫苏撞进他胸口,头上帽帷一歪,掉了下来,她紧张得眼泪都出来了,嗫嚅哭道:“夫、夫君,妾、妾身好害怕!”
越秋柏在心底尖叫一声,忍不住伸手捂脸。
这人身上分明穿的绿色官袍,大理寺卿为从三品,衣紫。他不是江岁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