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乌云蔽日,地下锣鼓震天,唢呐齐鸣,迎亲的队伍簇拥着花轿蜿蜒数里。一道惊雷突然炸响,雷声方过,紧跟着落下倾盆大雨。
喜乐声骤停,送嫁队伍急哄哄、忙慌慌地寻了一处城隍庙避雨。
花轿停在戏台后的主殿里,为免冲撞新娘,所有人退到东西两侧的回廊和偏殿里,只余陪嫁丫鬟守在轿旁。
新娘一身繁复精致的鸾凤鎏锦大红嫁衣,凤冠霞帔,双手交叠坐在花轿里。
趁左右无人,陪嫁丫鬟取下头上戴着的杏红色帽帷,拿在手里抖落沾上的雨水。怕新娘坐着嫌闷,她和新娘说起话来。她一时感叹,不觉把这一路上的心里话说出了口,声音从帘子缝隙间传进去,带着真心实意的感叹艳羡。
“二小姐真是命好呀!得了这样的身份,这样的夫婿,真真令人羡慕。”
绣着龙凤呈祥纹样的红盖头下,越秋柏转动了下僵硬的脖颈,龙衔宝珠的链串从头顶徐徐垂下,点翠钗环随着她的动作摇晃,发出清亮的响动。
她坐在轿中都快睡着了,听到紫苏的话,一时间睡意全无。
她低下头,从绣线织金的嫁衣袖口伸出来的一对手十指纤长,掌心和虎口处有薄薄一层茧。的确是她的手。
发生在身上的巨变让越秋柏如在梦中。
身为侯府小姐,即将嫁给京中年轻有为、深得圣上看重的显贵人物,这是现在的她。几天前的她,还是偏僻乡村的一个小小仵作。
越秋柏在江南长大,自小与母亲相依为命,随着身为仵作的母亲学习解剖和办案。她们母女在远近十里八村都是有名的老练仵作,常有邻县甚至外地人前来请她们验尸查案。
前不久,母亲因感染风寒逝世,秋柏独自料理了后事。头七那天她上坟烧纸,回到家发现,有几名不速之客找上门来了。
领头的自称是平宁侯府的管事,告诉她说,其实她是卫西平宁侯家府庶出的二小姐。
当年她母亲嫁给平宁侯不久,因不得主母待见,被迫远走江南。平宁侯一直知道她们母女在何处生活,虽没有将她们接回去,暗中多有接济。如今她母亲过世,一行人前来就是为了将她接回侯府。
母亲从来没和她说起过父亲和侯府的事,只是告诉她,“你父亲姓越”。秋柏不愿意跟他们回去,她一个人在江南过得好好的,何必回去做那劳什子侯府庶女。
然而管家说,只要她回去认祖归宗,就可以让母亲入祖坟。
秋柏回想起,小时候有几次问起父亲,母亲的反应复杂无言。她觉得这未必不是母亲的心愿。她想了许久后同意了。
她的名字被写入族谱,正式获得了姓氏:越秋柏。
回到侯府后她才知道,这些人急急忙忙找她回去,原来别有意图。
平宁侯府与安国公府有一桩婚约,本应由她的嫡姐履约嫁给安国公府世子。眼看婚期在即,嫡姐却与人私奔逃婚,平宁侯府阵脚大乱。府中根本没有适龄待嫁的其他女娘,不知是谁不经意提到秋柏与她嫡姐年龄相近。
替嫁之事就落到了她头上,避无可避。
“……希望秋柏自立自强,即使有朝一日要嫁人……”
后面半句话是什么来着?记忆中隐约浮现的那句话正变得越来越清晰,在耳边回响。越秋柏蓦然记起她与母亲的一次对话。
“……定要嫁给自己喜欢、也喜欢自己的如意郎君。”
眼下要嫁的那人和越秋柏想象的如意郎君一点不挨边,几乎是完全相反。
安国公府世子江岁寒,年纪轻轻身居显位,现任大理寺卿。越秋柏没见过他,却和他打过一次交道。
因数年前那桩旧事,越秋柏死死记住了“大理寺卿”位子上的这个人。只是怎么也没想到,有朝一日她居然会坐在花轿上,作为他未过门的新婚妻子等他来接。
她垂低眼睫,视线被红盖头拘束,一片刺目的鲜红。
走了多少天漫长的路,花轿中凤冠霞帔的盛装女子终于后知后觉,自己正走在出嫁路上,心底某个角落,属于闺阁女子的少女心彻底死去了。
“……命好吗?我并不想要这样的身份,我只想简简单单地当一个仵作。”越秋柏轻声说道。
又一道惊雷淹没了她的呢喃声。
心念中倏忽闪过一片紫电青霜般的亮白。越秋柏突然有了个极其大胆的主意。
既然都是替嫁,有没可能找人帮她替嫁呢?
细细思索一番后,她按捺住自己越发激烈的心跳,稳住嗓音,柔声唤来她的陪嫁丫鬟,“紫苏,到我跟前来。”
她自己从轿中走出,掀起红盖头,露出一张芙蓉面来。紫苏连忙将自己的帽帷搭在轿杠上,上前去扶她的手,“小姐,这盖头怎么可以掀起来?快盖回去,你想走走,我扶着你就是了。”
“闷得很,我透会儿气。”
两个年轻女子执手相看。
紫苏正欣赏着盛装新娘的美貌,忽听新娘问她:“紫苏,假如有个富贵荣华的机会落在你面前,你是捡还是不捡?”
“小姐这话问得好生奇怪。”
紫苏面露疑惑,不曾认真去想这个问题,“紫苏生为奴婢,从不想什么荣华富贵之事,但求平安顺遂、主子时时善待记顾奴婢,就心满意足了。我们这些人,哪有什么荣华富贵。”
“可若是我说,现在就有个机会在你面前呢?”
“哪里哪里?我怎么没瞧见?”
紫苏闻言四处顾盼,似想在这大殿里寻出金子来。越秋柏瞧她娇憨的样子不由好笑,“你且说你捡不捡?”
“多半是会捡的,小姐你别卖关子了,让我瞧瞧在哪呢?”她还在张望,越秋柏把她拉过来,让她正对着自己,“就在你小姐我身上。”
“啊?”紫苏给她整迷惑了。
越秋柏将自己的想法细细说与紫苏听:“你是知道的,侯府让我替嫡姐出嫁。我一点都不想嫁那劳什子官人,不如这样,我和你互换一下身份,由你来做这出嫁的新娘子,我来做陪嫁丫鬟。”
“啊!”紫苏惊呆了,大张着嘴巴呆呆地望她,给她这胆大包天的注意吓到了,“这这这……这怎么可以!”
“有什么不可以?京城以西有卫城,卫城以西有卫山,翻过卫山才是卫西。侯府远在卫西,偏安一隅,鲜少与京城往来。在京外的既望城交接后,侯府的送嫁队伍已经打道回府了,现在国公府来的接亲队伍既没看过你的长相,也没看过我的长相,谁知道新娘子是谁?我与你互换身份,没有一个人会发现。”
“可是、可是……”紫苏仍旧说不出话来。
“按风俗礼仪,为了避免奔波麻烦,远地结亲要至少三月后才回门。结亲仪式过后你与官人好好温存一番,抓住他的人和心,再拖延一下回门时间,到回门时你顶着‘侯府二小姐’的身份回去,只说我出了意外、下落不明。你已与官人建立起感情,侯府只要一个能完成婚约的人,谁嫁不是嫁,他们不敢声张,必会将错就错以你为二小姐。
“至于我呢,前面我可以与你通力筹谋,待你稳定下来我就离开京城,远走他方改名换姓。正牌夫人走失了是件大事,一个丫鬟走失不会有人费力去寻。从此你就是出身侯府的官家小姐、朝中重臣的命妇发妻,后半生养尊处优、安闲过日……”
登天之路条理清晰又富有诱惑力地摆在紫苏面前,紫苏心口“怦怦”直跳,连忙出声打断她。
“不好,小姐!我觉得不好。总感觉我占据了不属于我的东西,那是小姐你的,不是我的。”
越秋柏没有一丝迟疑,断然回道:“没什么不好,人各有志。你得到富贵荣华,我得到自由自在。如此岂不美?”
紫苏站在原地纠结。
她知道自己容貌尚可,作为侯府的家生奴,生于高门大院,耳濡目染,假扮小姐的仪态也不是假扮不出来。心中有个声音在说:她愿意;另一个声音又让她犹豫不决。
越秋柏将她的动摇看在眼里,耐心等她思考,慢慢补充道:“当然,富贵险中求,这条路不是没有风险的,开弓没有回头箭,你一定要想清楚了。我只能跟你保证,若是在我离京前事情败露,我自会把责任揽在身上与国公府说项。”
紫苏终于鼓起勇气,抬头直视她,问道:“小姐,你当真不愿嫁?这泼天的富贵紫苏敢去一博,若交换身份也是你所愿所想,紫苏愿冒险一试。”
越秋柏畅快地笑了出来,“好样的!”
她立即把嫁衣脱下,和紫苏换了衣服。
她将狸猫换太子,把替嫁新娘扶上花轿,笑道:“现在你是越氏女了,摆出点小姐的架子来。唔,你叫我……就叫‘黛色’吧。”
【孔明庙前有老柏,柯如青铜根如石。霜皮溜雨四十围,黛色参天二千尺。】越秋柏想做坚韧面对风雨、自由生长的柏树。交换身份是一招险棋,为了不嫁那个讨厌的东西,为了今后的自由和新生,拼了!
滚滚闷雷渐歇,雨势渐小,除了大殿里的两人,谁也不知道红盖头下已经换了人。
越秋柏穿着陪嫁丫鬟的衣服,戴着杏红色帽帷,走在花轿旁。泥水溅上她的布鞋,她神色严肃,帽帷下双眼机敏,骨碌碌地转。
晃动的花轿渐渐停了下来。锣鼓声喧天中,花轿稳稳停在气派的府第门前。按照婚礼仪式,新郎官要亲自将新娘子接入府中拜堂。
可没有人出来。
大家就像没察觉有什么异常似的,一切如常进行。等在门口的好命人将新娘搀扶进去了。
管事通知越秋柏让她去新房守着,等候迎接新人入洞房。带路的丫鬟将越秋柏领过去,她打量一番新房的布置,寻了地方坐下休息。
婚俗仪礼极为繁琐,走完所有流程,已是华灯初上。
新郎还要在外面应酬,新娘先被人扶到了婚房,越秋柏连忙上前迎她,让她在布置得喜气洋洋的婚床边端正坐下。丫鬟们都退下去,越秋柏在门口左右看看,把门关上,回头道:“没人了。”
床边的新娘顿时松了口气,这一松,身体就开始不自觉地哆嗦起来。顶替身份这等事对紫苏来说还是太惊险了些。
“小姐,我……我好心虚。听其他婢女们闲言碎语,说是来了好多皇亲国戚、朝中重臣,这事情要是败露,得是——”
得是杀头的死罪吧!
紫苏开始害怕了,“趁现在姑爷还没见到,我们赶紧换回来吧。”
“我告诉过你的,开弓没有回头箭。”
越秋柏压着声音,语气严厉,“而且现在在国公府、在婚房!你怎知姑爷什么时候就过来了,要是衣服换到一半,怎么跟他解释?”
“遇事即退缩,裹足不前,富贵必与你无缘,想东想西只会让你露出破绽!记住,事情已经开始,只能放手一搏;记住,你现在是越氏女,是侯府小姐,拿出你的气派来。”
她仿佛夫子先生一样的严厉语气让紫苏顿时挺起了胸膛。
话落没一会儿,有人笃笃敲在房门的木质门框上,“少夫人,有劳让姑娘出来一下。”
越秋柏出得门去,门外是新郎官的贴身小厮楠溪。他打量她几眼,开口先暗讽了一句,“怎的姑娘进了府还带着帽帷?莫不是等着主子来给你揭?”
越秋柏浑不在意地取下帽帷,礼貌带笑,问他;“何事?”
“主子不喜欢有别人待在他房里,让少夫人自个儿在屋里等吧,主子也快过来了。姑娘可去偏房歇着,明早再过来替少夫人打理。”
楠溪给她交代完就走了。她回屋告诉紫苏,紫苏一把拉住她袖子,央告道:“我太紧张了,你再陪陪我吧。”
“别担心,不会有事的,我不走远,就在屋后边守着听动静。你比我更了解侯府的事,若姑爷问你什么,你小心作答就是。行.房.时温柔小意迎合着些,男人就喜欢这样的。今夜一过,后面的事就简单了,你未来享清福的日子还长着呢。”
越秋柏柔声安抚她,给紫苏注入了莫大勇气,她红着脸点点头,松手让越秋柏离开了。越秋柏出门绕到屋后,在暗处墙角蹲守,她心里也紧张得七上八下的,做了几次深呼吸勉强平静下来。
新郎从另一头走近的脚步声极轻,她几乎没听见,只听到进屋后房门被阖上的吱哑声。
她蹑手蹑脚挪到窗台下探头探脑,将耳朵贴近了去听。
风声微微。婚房内,突兀停下的脚步令人不安,淡淡酒气被锁在屋里。
轻纱垂拢,红烛摇曳的火光在床幔纱帐上投下晃动暗影,满室旖旎。隔着一段距离,隔着婚房内寂静的气氛,江岁寒打量着床边的新婚妻子。她一双手在腿上的红嫁衣上紧张地拧着,坐姿端庄,背脊笔直,像只木头人一样僵硬。
【孔明庙前有老柏,柯如青铜根如石。霜皮溜雨四十围,黛色参天二千尺。】出自杜甫《古柏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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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暴雨城隍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