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爷是有意为难奴婢?”
这又是说到哪了?他不过是叫她给他换身衣服而已。江岁寒倏忽睁开眼,似笑非笑地看向她:“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不待越秋柏开口,他黝黑眼眸中雾色飘起,异光微闪,“我还以为你很希望我回来,毕竟是你出的主意,连着给我送了三天补汤——”
她霎时脸色都变了,“姑爷,您的餐食都是小厨房准备的,怎么可能由我左右。”
“你和少夫人的对话我听见了,你能左右少夫人,再由少夫人左右小厨房。去清芷苑的路上你们聊得太投入,一点没注意到我就走在你们后面。你不用再狡辩。”
越秋柏听见这话反而镇定了下来:“那么敢问姑爷,一心想要帮主子获得夫君宠爱、避□□言非议的奴婢有什么罪过?”
他轻微晃了晃头。一部分乌发从脖颈处晃到肩头,衬得他白皙的脸庞更加柔和,无愧那句“面若好女”。
江岁寒有一头极漂亮极柔顺的长长乌发,与那双幽深漆黑的眸子和白皙细腻的皮肤相得益彰。他解了发冠,束起的长发垂在脑后,屈起半条腿,紫色官袍与袖口处些微血迹带来的浓重威慑被他身上的少年感化去了不少。
“你也说了,她不讨我喜欢。”
“你要帮我吗,黛色?”
他探身过去,一把扣住越秋柏细瘦的胳膊,力道牢固得如同猛禽叼住食物。他略微用力,屈起的腿顺势放平,一下将她攥到了自己身上。越秋柏扑在他腿上,他膝盖正好顶进她空隙处,一只冰冰凉凉的手按住了她后腰。
与手上的温度相反,他身体滚烫。
她努力把头抬起来,明明是秀色可餐的仰视姿势,她眉眼处流露出的不驯挑衅让她半点没落下风。她压抑住眼中翻滚的情绪,语气嘲讽念出那个称呼,“姑爷,敢问您为何避开我的问题?”
“你尚未与少夫人圆房,便先对陪嫁丫鬟动心思,你将少夫人置于何地?你让少夫人如何看待我?让国公夫人如何看待我?你当着两人的面说那种话,用我来贬低少夫人,难道不是存心离间我和少夫人、存心败坏国公夫人对我观感、存心为难我不让我好过吗?”
她一连的质询咄咄逼人,江岁寒微一怔,似是没想到她会这么直白尖锐地反问他。那惹人厌的似笑非笑神情收了起来,他眼神一点点重新变冷,手上用力得几乎将她腕骨捏碎,越秋柏一声不吭,冷冷与他对视。
他蓦然松开手,也不喊她去拿衣服换了。
“你知道就好,下次就不只是警告。收起你的歪脑筋,再敢算计我,我拿你开刀!”
越秋柏忙不矢撤开,他抽身下榻,拂袖而去。
出到屋外,江岁寒微一顿步,侧耳去听。屋里一片寂静,里面的人似什么反应都没有。他扯了扯领口,秋夜凉风袭袭,夜色通透,但一股燥热闷滞不知从何处来。
身体有一点异样——是了,他今晚还喝了滋补汤。
他面色幽幽,手指冷白,将扯乱的领口规整回去,浑身散发的煞气让他看上去像在夜里游荡的鬼魂。江岁寒冷冰冰地想,别让他抓到黛色的把柄,否则他要她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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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知江岁寒又离府了,越秋柏一夜好梦。
翌日,她按照约定,在巳时接近午时的时间点前往观水桥。深秋时节,众多树木渐趋凋零,而松树犹绿。赵誉生一身简洁白衣,冠带典雅,站在桥边松树下等她。
“怎么是赵大人亲自过来了?”看见与她汇合的人是赵誉生,越秋柏十分惊讶。
“近来刑部事情不多,清乐公主一案圣上也颇关心,我想多跟进一下。况且我很好奇,你到底准备怎么调查。”
“难怪要改会面的时间地点,赵大人是刚下朝来?”
越秋柏打量他两眼,再度生起一丝疑惑,她往周围看了看。昆山就像影子一样不起眼,低调无声地守在他三步开外。赵誉生本欲与她见礼,想起她上回那番话,索性不多礼,只向她微微一笑:“然。”
“可为何不见你穿官袍?”
“我并不喜欢日常穿官袍。若穿官袍在身,品阶自明,心中常以‘官’自诩,恐难以放下身段。百姓亦只视你为官,心中与你保有距离,不利于与百姓交流往来。”
他神色坦然,语毕,越秋柏不由得莞尔一笑:“原来如此,赵大人格局甚高。难怪我时常觉得你格外平易近人,原是心中自有一套处事之法。”
他领先越秋柏半步,领着她往菁水河的下游走,捕捞船在河道上远远缩小成一个模型大小。越秋柏手搭凉棚瞭望一眼,心想这不知得走多久。
赵誉生道:“有一件事,我有必要事先告诉你。”
他语气不同寻常,立即吸引了越秋柏的注意。他微转头,目光落在她帽帷上。
“按本朝规制,为朝廷办事的女官、女使,即使只是临时请用的,也必须像男子一样以真面目示人,不得遮挡面部。若待会儿你要上船、参与到调查之事中,我会告诉他们你是我请来帮忙调查的人。就是说,你要把帽帷摘下来。”
“习俗对女子多有苛求,你若是还待字闺中,这恐会影响你今后嫁人;你若是已嫁人,可能会引起风言风语,影响婆家对你的态度。
“我告诉你这些不是为了劝阻你,而是想说,你要想清楚了。我可以保证的是,若你今天选择上船,只要你还关注这起案件,随时恭候你加入调查。
“你觉得为难的话,不必勉强,这里离船还有一段距离,你随时可以离开。”
他用舒缓的语调详尽耐心地一一与她分析。河畔秋风徐徐,赵誉生步履轻缓,衣带当风,白色长袍宽大的袖子在他身后浮动,仪态如高山流水,霁月光风。
他听见半步之后的脚步声停住了,眼中浮现出几许叹色。
他调整好心绪,回身看她。却见眼前的女子把手伸向头顶,几根手指握住了帽帷。他静静端详,这才注意到女子们戴的帽帷原来是这样这样轻,只要轻微用力就能把它掀开去。
一张芙蓉面从轻纱下露出,她笑颜如花,明丽而璀璨,一句简短的回应无比有力。
“这规矩我知道。”
他顿了一下,转身继续前行,极浅的微笑在他脸上如水波纹一闪而逝。“如此甚好。”
两人一道往前走。赵誉生再度同她谈起案件进展。
大理寺是清乐公主一案的主理机构,刑部作为协理机构,每日都会收到从大理寺发来的密件,上面记录着案件的最新进展。越秋柏没想到,自己也算是大理寺卿这边的人,结果到头来,却是从刑部这边获取的案件信息。
上得船去,越秋柏仔细看了看从菁水河中打捞起来的诸多物什,木盒子、木片、木板、捆绳、马鞭、腰带、铁锅,各种想得到想不到的东西,依照他们定下的标记方法,用莎草纸标注了是从河段的哪个位置打捞出来的,按照日期前后排列好,井然有序。
船上公差对她的到来略有惊异,除了经过时偶尔往她这里探看几眼,大多都在做自己的事情。越秋柏一一用手去翻看这些物什,很快就翻得两手湿透、指缝间沾满了泥。赵誉生在一旁看着,道:“我们按照你说的思路做,计算出的河段打捞了大概二分之一,暂时没有特别的发现。”
越秋柏没说话,专心致志地将打捞物翻看完。
她站起身,看向那位刑部侍郎,他正静立在她身后。她往船舱外走,脸上的表情似在沉思。赵誉生恐打断她思考,什么话也没问,只亦步亦趋跟紧上去。
两人下了船,赵誉生轻声问她:“接下来去哪儿?”
他们重新走到河边。蒹葭丛生长得又高又茂密,水鸟从河面飞掠而过,不时有船公搭着客人在河上行走。越秋柏站定,望着茫茫水面,心里只觉得他们如今的查案法子简直如同大海捞针,可除了这微末的一点线索之外,也没别的头绪。
“你去看过清乐公主的遗体了吗?”
赵誉生回道:“依你嘱咐去看过了。大理寺调用了大量坚冰来保存遗体,仅从表面来看几乎没什么变化。我去看过之后就知道你说要找‘鼻子灵光一点’的人是为什么了。遗体上有残留一点奇怪的气味,夹杂在血腥气里,很微弱,但好像在哪里闻到过。”
他紧接着问:“我猜想,我们是要从这里入手去查吗?”
越秋柏点头:“我也觉得那股气味挺熟悉,它可能原本是一种花香味,或者是草木的涩味、药味,只是被太浓重的血腥气扭曲了。你有注意到尸体表现出的中毒迹象吗?那种奇怪的气味很可能是非常见的毒药的成分之一,如果能通过这一气味摸到毒药的成分和来源,我们就有了更明确的调查方向。”
她问赵誉生:“你在京中有没有常去的香料铺、药铺?我们可以先去那儿看看,熟悉的店铺总是更好讲话些,没准还能获得额外的帮助。”
她说话时,对方始终侧目看着她,凝神倾听的表情显出十二分的认真和谦逊。他轻扬了一下眉梢,有点惊讶又不那么惊讶,“我以为香料铺这些地方,你们女孩子会更熟悉。你大概不是京城人士吧?”
越秋柏没有什么地方口音,但仔细听,并不像土生土长的京城人士那样字正腔圆。赵誉生不由得在脑海里回想,近来京城有哪几家是从地方来赴任的。
两人的身影映在河边的蒹葭丛中,旁边笔直的大马路沿着小土坡、延伸向望远门。道上掀起阵阵尘土,辘辘的车轮滚动和马蹄声中,一辆装饰华丽、车角悬着金铃的马车从此地经过。清爽的河风引得马车里的人掀起了窗帘。
里面传出一声惊呼:“快看!那不是姑爷吗?他旁边的是谁呀,帽帷都不戴!”
“不戴帽帷的可能是……”女官或者女使。
马车窗里凑过来另一只戴帽帷的脑袋,隔着轻纱望向站在河边的两人。她显然怔了一下,一手攀住马车窗、一手紧抓住了丫鬟的手臂。她语气中满是难以置信,喃喃自语:“是她!为什么她会在这里?”
她急忙倾身,想要从车窗处看得更清楚一些,可马车辘辘向前,飞快驶了过去。河边交谈的两人一无所觉,倒是昆山耳朵动了动,抬起眼皮往马车消失的方向看了一眼。
“距离太远,步行耽误时间,马车既雇来就可派上用场,总不好让你坐在外面吧?”
槐花街与清乐公主府邸所在的庆义坊比邻,街上遍布香料铺、脂粉铺、成衣店,这是他们的下一个目的地。赵誉生一早就派人雇好马车在菁水河边等着,他让越秋柏坐在里面车座,自己和昆山坐在外面驾位。
他的理由非常正当,越秋柏推辞不过他,只好说:“下回可以帮我租一匹马。”
让刑部侍郎坐在外面,好似给她驾车的人,这像什么话。
她在心里这么想,没说出口。赵誉生掀起马车帘,回头觑她一眼,好似看穿了她在想什么,微笑道:“不必太过讲究礼节,这是你和我说的。”
“礼让太过,何尝不是礼重如山的一种?”
赵誉生无奈摇头,放下帘子,“我说不过你,只好说‘谨遵命’了。下回给你租一匹马。”
正当午时,街上行人不多,几辆马车依次停在街边。他们的马车停在稍远一点的位置,越秋柏和赵誉生步行一段路走到香料铺门口,远远飘来一股混合了诸多层次、繁杂又沁人心脾的隐幽香气。
“就是这家吗?”越秋柏抬头看向香料铺门口的牌匾,念出上面几个正楷体大字,“成记香料铺。”
这家店从外表看不显山不露水,看起来地方不大,而那浓郁芳菲的香气却颇有“不怕巷子深”的气魄。
再往前面几步,香料铺隔壁是一家异域风格的服装店,门口摆着一张竹制躺椅,一个鼻梁高挺、长相与中土人士显然不同的俊俏年轻人懒洋洋躺在上面,深红色的边角布料搭在他眼睛上,直拖到肩头,衬得他皮肤更白,在阳光下好似会发光。
听见声音,他抬手抓住布条,晴空似的蓝色眼瞳稍稍一转,霎时睁大。他仿佛还在梦里没睡醒,“咦”了一声,翻身坐起来,目光划过越秋柏,停在她半步之后的那人身上。
街边停靠的马车遮挡了视线,走近了赵誉生才看见这个人。他脚步一顿,青灰色眼中闪过缕异色,快如乌云中的闪电。
对方立即起身走上前,正要说话,却见褒衣博带的白衣男子落后越秋柏半步,丰神俊秀的脸上蒙了浅浅一层遮阳棚投下的阴影。他笑容似有若无,在前面少女的视野盲区,无声竖起一根手指贴在唇上,比了个手势:“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