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异族人体格高大,浓密乌黑的蜷曲短发翘起来几根,面部轮廓兼具异族人的粗犷凌厉和美少年的青春意气,一双奇特漂亮的蓝眼睛里笑容明快,让人联想到西极连年不雨的万里晴空。
越秋柏余光注意到有人走近,目露疑惑地看过去。
“好久不见,”异族人笑着和赵誉生打招呼,目光自然地转向越秋柏,“这位是?”
“这是我给刑部请来的外援。”
越秋柏回头去看,赵誉生彬彬有礼的姿态堪称完美,无懈可击。他转向越秋柏:“这位是西极王子,尉阇毗楼。”她目光带了几分疑问看来,赵誉生用眼神给她传递了后半句话。
【就是你想的那样,他是西极送来的质子。】
“你们是在调查清乐公主一案?”
尉阇毗楼略作思索便得出了准确判断。他洋溢着热情的笑容迎上前问:“我眼下正好没什么事,有需要我帮忙的吗?”
他咬字清晰,几乎没有一点外族口音,只是那格外精准、抑扬顿挫的声调,显示出了适应非本族语言的刻意用力。
他们没让他帮忙,主要是没什么他能帮上的。越秋柏和赵誉生找香料铺老板谈了一会儿,老板同意让他们一一查看店里的所有货物。他找来账册清点名目,前店柜台上陈列的、货架木柜里的、库房里未拆封的,如数向他们介绍了一遍。
有一些常见的香料他们都有所了解,只仔细辨识片刻,没等老板介绍。看到从西极传来的香料时,跟在旁边围观的尉阇毗楼兴致勃勃地插话,跟店主你一言我一语地相互补充起来。
常见的香料如丁香、艾蒿、肉豆蔻、广藿香,贵重的香料如沉香、麝香、龙涎香,认识的不认识的,从田间地头就有的到千万里外异域山川传来的,数不胜数的香料堆满了这家处于繁华地带、看似不甚起眼的店铺。
一圈看下来,走出香料店时天已经快黑了。宵禁的鼓声间断有规律地频繁响起,金吾卫巡行大街传呼罢市,“宵禁将至,速归速归!”催喝声清晰有力地盖过坊市间众声喧嚣,逐渐接近又逐渐远去。
“到后面我鼻子已经快闻不出味了。”
总觉得样样都像尸体上的那股奇异气味,又似乎样样都不像。
越秋柏皱着眉思索。跟在后面走出来的尉阇毗楼说了什么,鼓声一下盖了过去,她只模糊听到一点字音,回头去看,“你刚才说什么?”
赵誉生后她半步,尉阇毗楼在他侧边后半步,两人似乎刚结束什么交谈,齐齐抬头,风情迥异的两张脸上流露出微笑,有种一以贯之的味道。
“我说天色晚了,你们大概也饿了,不如由我做东,找一家饭馆请你们吃饭。”
尉阇毗楼用询问的眼神看向她。越秋柏惊异回问:“眼看要宵禁了,到哪儿去吃夜食?别把我们抓了齐齐下大狱。”
尉阇毗楼看了眼赵誉生,脸上浮现一点说不出的神色。越秋柏循他视线看去,那人一身白衣立在灯火阑珊中,风流蕴藉,眉目沉静,察觉到她有话要说,正温和地注视着她。
“你看他做什么?刑部侍郎知法犯法?赵大人怕不至于此。”
听她说完,尉阇毗楼没心没肺地耸肩笑了笑,灿烂无比。他走近前,舒展手臂作引路姿势,示意越秋柏随他走几步。
他靠近她悄声道:“赵大人恐怕不会放任我们胡闹,这事得瞒着他说。我供职于金吾卫,今夜不当值,但可以叫朋友行个方便,你想要尝试一下犯夜吗?宵禁后的京城,阒然无声,直如百鬼夜行,别有一番风情哦。”
“你胆子真大。”
也不知越秋柏是在说他哪方面,她眼神奇异看他道:“你不担心我是个跟他一样的老古板检举你?”
“我一看就知道你不是那种人。怎么样,给句话?”
越秋柏如实相告:“免了,我不敢。”
“好吧,”尉阇毗楼也不强求,在振奋有力的鼓点声中,他弯起唇角不羁一笑,用既不中原也不异域的奇特口音问她,“很高兴认识你,你叫什么名字?”
光线愈来愈昏暗,深秋天黑得极快,他凝视她的眼神一如此时的天色,渐暗中余留着明亮的蓝。他没刻意压低嗓音,听见问话的赵誉生向这边投来视线。越秋柏犹豫片刻,“下次见面我告诉你。”
他大笑着应声,向两人作礼告别,留下个轻快的背影远去。赵誉生在越秋柏身边停下脚步,白色衣袂在晚风中翻飞,轻锁的眉心如仙人困愁,染着暮色的黯淡。
“我不知你家远不远,能否赶在宵禁前回到?我和昆山送你一程,先上车,我还有事要和你说。”
昆山此前消失了许久,不知何时又在他旁边出现。越秋柏一点都没注意到,不由多看了几眼。她大致在心底算了算,宵禁预警鼓声第一次响百下,两刻钟后再响百下,结束后坊市宫城皆闭门,非特许不得进出。两刻钟时间,够她走回国公府。
“不必送我,有事可以现在说。”
白衣公子仙人般端方出尘的容貌隐在昏晚中,脸上表情有些模糊,顿了一顿才开口,语速略快,冷静清晰。
“我之后恐怕不能经常和你一起调查,不过,我可以派一两个刑部的人听你调遣。如果你愿意,我还可以引介你进入刑部——”
那道沉静凝练的视线穿过暮色、笼罩在她身上。
“——不是以我个人的名义,而是以刑部的名义,请你加入查案。”
他语气严肃认真。越秋柏听见自己心跳怦怦逐渐加速,还没想好怎么回答,又听见他半句转折的话,“不过……”
她稳住心神,无声表露询问。
“朝廷官府用人,须有确切的身份背景来历。我至今不知你姓名身世,若你意欲入刑部,可将这些告知与我,我好去行事。你有清晰独到的思路眼光和强烈的查案决心,正是我们需要的人,不论有什么难言之隐,你只管告诉我,我会替你想办法解决。”
他彬彬有礼的询问甚至称得上是温柔,将主导权交到她手上,却不动声色地将诱导藏在一番话平和宁静的水面下。越秋柏本就心动不已,此时更是被眼前这位刑部侍郎的风度,被他语气中真挚的邀请意味彻底勾动,哪里还记得她是大理寺卿这边的人。
“今日龌龊不足夸,往昔事迹堪一道。若是赵大人答应我,不去追查我现今的身份,我可以告诉你我过去的履历。我向你保证,我现在的身份……只是复杂了一点,并没有作奸犯科、大逆不道、违背从业要求的污点。”
街市散场,行人潮退,两人在渐渐清冷的街道上对视。赵誉生的回应姗姗来迟,慢得慎重,“好,我信你。”
越秋柏的眼神有片刻恍惚。
过去的时日彷如隔世,她感觉许久许久没有这样介绍过自己了。明亮而隐含朝气的笑容在她脸上绽放,犹如开在夏日清晨的出水芙蓉,是谈到自己从事且喜爱的职业的人们会有的神采飞扬。
“秋柏。”
“我的名字叫秋柏。到江南屏水县去打听一二,就会知道我既干过仵作的活儿,也干过捕快的活儿,别的不敢说,在查案上还是有点经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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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淡的烟气袅袅氤氲,天色愈暗,屋里点起了烛火,白蔻和菘蓝将各处帘子打下防止蚊虫进屋,外间说话的声音隐约传来。国公府汀兰苑里,紫苏躺在贵妃榻上,望着角落里的莲花银香炉发呆。
这就是富贵安闲么,紫苏在心底想,以往在侯府做丫鬟时从没觉得无聊,现在闲下来,总觉得缺了点什么。她始终没把自己当成一个正经的小姐夫人,潜意识总以为,是小姐没给她派活儿,她这才闲得发慌。
她琢磨着越秋柏说的话,要讨得姑爷和国公夫人的欢心。百无聊赖间,她捕捉到外面白蔻的一句话,霎时坐直了身体。
“黛色回来了?夫人没精打采了一下午,你回来了正好去陪她说说话。”
紫苏起身往外走,正逢越秋柏走进里间。她上下打量她一番,扶着她肩膀转了一圈,玩笑道:“卡着宵禁的时间回来,我都担心你今晚要睡桥洞了呢。怎么地,和那位赵大人聊得太投机、忘时辰了?”
越秋柏不由惊奇。
她只告诉过紫苏她有事外出,并没有说是什么事,“你怎知我去见了他?”
“你身上沾了白檀的香气,”紫苏凑近,在她肩膀处嗅了嗅,又拉起她的衣袖闻了闻,好似疑心病犯了的妻子在捉奸似的,“上次见赵大人,他就配的白檀香,一看你们就聊了很久。唔,还有很多杂乱的香气,不过白檀香浓烈,香味最清晰……他不会带你去花楼了吧?”
说着紫苏好似突然猜想到什么,表情变为惊恐。越秋柏拉起衣袖闻了闻,的确有一股淡淡的白檀香气,除此之外她没闻到别的。她露出若有所思的目光看向紫苏。
“上次你去给江岁寒送饭,就是恰巧碰见解剖尸体那次,你有从清乐公主的遗体上闻到什么奇怪的气味吗?”
“噢!我一点都不想回忆,”紫苏皱起眉,一提起那次事情她就打心眼里感到抗拒,“太糟糕了,那股味儿说不出有多恶心,叫我回想我都觉得想吐……”
“你再仔细想想,有没有闻到一种像是被污染过的奇怪的芳香气味?”
她眉头皱得更紧了,那段可怕的记忆被唤醒让她脸色苍白,她摇头道:“好像有吧……我不太确定,好混乱……”
她将头抵在雕花落地罩上,越秋柏走上前轻拍了拍她的背脊,柔声安抚道:“没关系,那就不想了。不过紫苏,你嗅觉如此灵敏,不如来和我一起查案。”
她偏开头,从阴影中显露出来的脸蛋上满是惊异,“我?查案?”
越秋柏回以肯定的眼神。
紫苏有点抗拒,但越秋柏稍微劝了两句,她想到自己待在家里也是无聊,不如尝试一下,越秋柏劝着劝着她就同意了。
这时的越秋柏还没想到,她们的查案小分队迅速就壮大了起来。少了赵誉生一人,却多了四个人。除紫苏外,还有赵誉生调派来的两个差役,名字叫田牧和方漕。田牧是刑部的人,方漕是太府寺市署的人。
两人来时手持文书。原是赵誉生前一天去过香料铺之后,想到要调查还是得有依凭才好行事,便派人与管理坊市的太府寺市署沟通,要了一个人和一纸文书,好让他们能以抽查商户的名义行调查之事。
得益于他的周密考量,后续调查进行得很顺畅。
意外的是那位西极王子,他几乎每天都能“偶遇”她们。越秋柏很奇怪,连赵誉生都找不着她,每次碰面得事先约好地点,她们还戴着帽帷不露真容,尉阇毗楼是怎么认出她的。
“我消息可灵通着。”
听见她问,尉阇毗楼神神秘秘地跟她卖关子,就是不肯明言。她望着尉阇毗楼,心里转着主意。
说话时,他们正在一家脂粉铺做“抽查”,紫苏很感兴趣地一一向店员了解那些粉黛之物,越秋柏跑偏了注意力。尉阇毗楼见她还想追问,明亮的蓝眼睛眨了眨向四周打量,当即与店主搭讪起来。
“怎么没见到春泉?上回听说她快要出嫁了,莫不是嫁了人后就辞工,准备安心相夫教子了?”
从他语气听出,他似乎与这家店铺的人十分熟悉。
店主是个年近四十、风韵犹存的寡妇,自己抛头露面接手去世丈夫留下的铺子,改做脂粉生意。京中不乏一些成衣店、香料铺、脂粉铺招收女工,这家店就是其中之一。
老板娘欲语先叹气,“唉,别提了。她前些日子偷东西被人逮住送官了,事情闹得不小,我哪敢再用她。她平日也不爱说话,没事就闷在一边画她那些东西,我还以为她是个好的。”
“我觉着她不像是那些偷鸡摸狗的人,里面怕不是有误会?”
尉阇毗楼倚在柜台上听得入神,操着那口奇特的语调追问。老板娘摇摇头,怀着怜悯的神情否认了,“哪有什么误会。眼看她弟弟准备参加武举了,她和父母到武学堂去看望他,可巧武学堂里有人丢了一个‘鸡心佩’,就是射箭时戴在手指上的那东西。你猜是怎么找到的?
“失主去求了一卦,卦师说那东西就在房间里,他怀疑到同寝室的室友头上,就是春泉的弟弟。找他问,他断然说自己绝对没碰过他东西。两人争执不下就报官了。县衙来人将两人寝室搜了一遍,还是没找见,准备搜身的时候,春泉父母突然跳了出来维护儿子,拦着不让搜身。
“可巧他们碰见熟人也来探望,准备走时留在楼下聊了会儿天,听见学堂有人在议论这件事,立马就掉头回去声援。失主看见他们,一口咬定肯定是室友偷偷拿了塞给他家里人,还说要是污蔑了他们他就赔钱,让衙役连带春泉他们一起查。春泉开始害怕了,后来就承认说是她在武学堂地上捡的,其实就是偷的呗。毕竟人家那鸡心佩一直锁在盒子里,怎么可能掉在外边地上。
“那天县衙就把她带走了,事情传出去,她婚事恐怕也告吹了。”
老板娘说了一长串话,用粗陶茶杯喝了点茶水,又给几个客人添了茶。尉阇毗楼满脸若有所思,“那看来真是她偷的了。”
越秋柏插了句话。她有个疑问,“春泉他们去探望应该只会带东西去,不会带东西走。鸡心佩既是锁在盒子里的,难不成她是连带盒子一起偷走了?这藏在衣服里恐怕会很明显。”
老板娘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不不,奇就奇在这,那盒子好好上着锁留在原地,失主也不信是她一小姑娘偷的,笃定是室友趁他不注意偷走,再塞给自己亲姐带走。谁想春泉特别不屑地说,就这么点破锁,在她眼里根本没有难度。她就用木发簪和一块铜片,三下五除二就把那锁打开了!这一看就是惯犯那!”
尉阇毗楼眨了眨眼睛,蓝色的眼眸中异光闪烁。他转向越秋柏,半是戏谑半是认真,“唷,你觉得我们查案会需要这样的技能吗?”
紫苏恰巧走过来,听见这话露出不满的表情嘴了他一句,“谁跟你‘我们’了?”
西极王子嘻笑着睇她一眼,不回话,俊俏立体的五官做出这表情显得极为不正经,有种轻佻的痞气。他一边问老板娘春泉现在在哪里,一边靠近越秋柏,百般怂恿她和他一起去拜访这位友人。
越秋柏原本没答应他,两天后,尉阇毗楼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神奇地找到了带着帽帷、在某家药铺调查的越秋柏她们,还带来了一个意料之外的情报。
“我猜你现在说不定会感兴趣了——春泉原本被看守在永安县衙,昨天大理寺把她提走了。”
“大理寺!”
紫苏叫了一声,敏感地看了眼越秋柏。果如尉阇毗楼所说,她眼中骤然闪现出惊异的亮光。紫苏一不留神把心里的话吐了出来,“大理寺把春泉这种会撬锁的人带走,莫不是大理寺卿想去撬哪户人家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