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慌什么,回来得正好。你忘了吗,我们有难关要攻克的。今天晚上你得……我们还要先去找一下国公夫人……”
屋门被关上了。两人的低语交谈也被关在了屋里。
方才去前门迎接越秋柏的白蔻抿起嘴,小声嘀咕:“那黛色有什么好稀奇的,少夫人离了她就不行一样。”
“毕竟是少夫人从侯府带来的陪嫁丫鬟,自然不一样,”菘蓝在一旁听见,没什么反应,只关心一件事,“世子爷今晚回来,上回没洞房成,我们是不是还要准备一下,两位主子今晚大概是是要圆房的。”
“这不得请示一下少夫人?”
两个丫鬟说着,面面相觑。明知没有答案,白蔻还是忍不住道:“少夫人不怎么管事,可叫我们过了几天好日子。世子爷怎么突然就说要回来呢?”
这得要从半个时辰前说起。
这段时间国公府每晚都会给江岁寒送点炖汤。紫苏按照越秋柏交代的,自己去盯着小厨房。现如今是江岁寒的贴身小厮楠溪接过了给他送饭的活计。他从厨房那儿拿到餐食,忠实地做着传送工作,交到江岁寒手里后就从大理寺回府。
而那位大理寺卿,每天被各种工作牵绊住心神,吃饭都是漫不经心的。菜肴、汤水吃进嘴里,没尝出味道就囫囵下了肠胃。要有谁问他经手了哪些工作、看了哪些文书,他可以准确复述出来,要是问他今天吃了什么菜,他估计得回想半天。
这天傍晚,他照例挤出点时间,边听下属的工作汇报边吃晚饭。不多时,下属出去了,他准备到值守处去巡查。刚走到门口,就听见方才那个下属正在里边,和当值的几个守卫说闲话。
“……鹿茸炖乌鸡、鸡丝海参汤、甲鱼汤,国公府连着送了三天的壮.阳.滋.补汤!依我看,肯定是江夫人看他几天没回去、坐不住了,用这偏门法子刺激他回家呢。”
“诶你们说,连着三天的壮.阳.滋.补汤,大人可都是喝下去了,那他怎么还没回家?”
另一个小兔崽子的声音紧接着响起,语气里充满了八卦时神经兮兮的紧张感,“到底是他晚上自己解决了,还是大人他……实在太虚了?”
“啪”!一声骤响。
一片金叶子被惊人腕力甩飞出去,急速撞在了茶几桌上。轻薄的青瓷茶盏应声而碎。屋内几人悚然一惊,齐齐噤若寒蝉地看向门口,个个面如土色。
“江、江大人!”
江岁寒面无表情地立在背光处,举在半空的手意味不明地活络了下手指,一身暗紫色官袍弥漫出强烈的肃杀之意。他黑黢黢的眼眸看不出半点情绪,冷淡道:“这么关心我,下次休沐跟我一起大理寺报道。”
“是!”应声响亮,绝无二话。
几人用中气十足的吼话掩盖住他们内里的心虚,没人敢辩解或打岔一句。有眼色的下属捡起那片金叶子,小心翼翼地递给他。
“加强值守,不要懈怠。”
江岁寒没将他们的闲言碎语放在心上。他巡查过值守情况,脚步方跨过门槛,甩开的袍角轻轻落下来,他身形踟蹰。一张面孔莫名浮上心头。
少女芙蓉面上嵌着一对玛瑙似的棕色眼眸,一时是面对少夫人的温柔耐心,一时是面对他的恭谨平淡——假的,那张面具下还有另一张脸,狡诈而机敏,他一转开视线,就会对他露出暗藏嘲讽的奚落表情。
给他送壮.阳.滋.补.汤这种事,十有**是她在背后给那位傻乎乎的少夫人出的主意。
略尖的皮靴转了个朝向,他决定回府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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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锦缎华衣和简素青衣的两名女子紧紧靠在一起。即将进入国公夫人居住的清芷苑时,一个扯住了另一个,两人停下来低声耳语。
“真的非要这样吗?”
“我们不是计划好了?想想你想要的未来,眼下就是努力的时机!”
“黛色,我觉得好难为情呀……”
“放心,我打听好了,国公爷不在。”
穿锦衣的“少夫人”紫苏一脸的纠结,最终还是收敛起表情。踏入清芷苑的主殿时,她温良恭俭行礼的姿势挑不出分毫差错。越秋柏跟着行礼请安,眼观鼻鼻观心站立去一旁。
紫苏和国公夫人拉扯了好一通话,这才面色不太自然地切入了正题。
“这些天我总觉得心口闷闷的。夫君一心扑在朝廷事务上,吃住都在大理寺,不见回家。我待在家里寂寞无聊,出去外边又总能听到风言风语……”
紫苏说着话,眼神躲闪,不好意思去看国公夫人,也不好意思去看越秋柏。她硬着头皮把台词说下去。
“我就想……要是能早日同夫君圆房就好了。母亲,能不能请求您在夫君那里帮我说上一嘴?妾别无所求,不求与夫君如何恩爱,只求有个孩子能寄托一二、聊以慰藉。”
她走近几步,在国公夫人脚边屈膝跪下,低着头语气哀切。
林茂溪动容地伸出手,轻轻抚摸了一下她的脑袋。雍容华贵的盘发下,她端庄的面容变得纠结,发出一声长叹,“不是我不愿帮你……”
寂静下来的室内,一时只听得紫苏略微哽咽的声音,“母亲!”
旁观一切的越秋柏不由得啧啧称奇,紫苏演戏的能力倒是挺强的,这情绪到位得,一点瞧不出前一刻她是多抗拒演这一出。
“岁寒长大了有他自己的想法,我们做爹娘的也不好去左右他,只能说我试着劝一劝。我这心里吧,自然也是希望他有个孩子的。”
仿佛有万千愁绪压身,短短几句话里,林茂溪屡屡叹息。她平日里注重保养,因心情舒畅和神色娴静而显得极年轻的脸上,此时满是愁容,眼角细细的纹路都变清晰了许多。
她话刚落地,霎时一道声音如金石破空而来,生生插入进愁惨氛围里。
“母亲不必再同我说了。”
颀长人影大步跨入。那身形一闪,就从外面进入到主屋。江岁寒走路带风、身材挺拔,紫色官袍贴身合度,似乎还没来得及切换状态,眼神锋利充满煞气,裹挟在一身重臣的精锐气场当中。
林茂溪脸上的愁绪一吹而散,顿时容光焕发起来。她轻轻拍了拍紫苏示意她起身,自己也从端坐榻上的姿势站起来,朝门口迎了两步。
“岁寒回来了?怎么也没让人通传一声,快来快来。”
“再不回来,家里得怨气冲天了,我又不喜欢怨妇。”
国公夫人一听这话,双目圆睁,往前迎的步子立时倒退了回去,做作地捂了下心口:“几天没见你回来,你一回来就这么跟我说话?”
“我没说你,母亲。”
他平静说完,扫了一眼静立墙边的越秋柏。她低眉垂首,那难看的额发依旧短短的,半遮住她眉眼,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听出他言外之意的紫苏尴尬地不知往哪站,匆匆用手帕装模作样地拭了拭眼泪,目光直往越秋柏那儿飘去,不自觉地透露出一丝求救意味。
林茂溪见她局促,把她拉到自己身边。紫苏温顺得像羔羊一样依偎着她,两人一道在榻上坐下。她安抚性地拍拍紫苏的手背,看向江岁寒:“那不该怪你吗?新婚夜把妻子抛下,又接连几天不着家,多少人在背后说闲话。你今天既回来了,夫妻俩便好好交流一下感情。”
她当面给了紫苏一个交代,把刚才提出的请求委婉提给了江岁寒。他身材笔挺地站在两人面前,非常巧,恰与越秋柏站在同一水平面,侧脸对着她。
他听若未闻,漫不经心道:“怎么不见你与父亲交流感情?父亲人呢?”
“他被叫去喝酒,估计没那么快回来了。”
“放他这么喝下去,他迟早有一天带回来个姨娘,到时候你就开心了。”
他话锋一停,林茂溪差点被他气到摔茶盏,她呛得咳了几声,推开紫苏想要给她顺气的手,怒目而视:“不想在我这待,就快点滚回屋去干你的好事!”
他背脊笔直,面不改色,充满煞气的眼神孤傲,藏着一丝不知针对谁去的嘲讽。他侧了侧头,视线有一瞬偏移,“母亲不想知道,为什么我这些天都没回家吗?”
“你最好别再说话。”
林茂溪觉得他说不出什么好话来。越秋柏眼观鼻鼻观心,思绪放空。她突然从屋内片刻的寂静中警醒起来,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她抬起头,正对上江岁寒看过来的目光,里面浮动着捉摸不透的幽冷黑雾。下一秒,却见他勾起嘴唇朝她隐秘一笑。他自顾自说下去,带着残忍的直白。
“一想到迎接自己的是个无聊透顶的妻子,谁还会想回家?我看有些人明明是婢女还可爱些。”
他的话字字分明,像离弦之箭般直刺靶心,乍一听起来却有种难以理解的错觉。紫苏脸色惨白,原本看向越秋柏的眼神闪烁着转向了另一边。胸腔中一股憋闷的气不断膨胀,好像要将她从里面吹破,转瞬间又缩瘪,变成了委屈。
国公夫人同样反应极大,从脖颈处一直红到了耳朵根,怒火直线上升,眼看就要发飙了,倏然气消于无形。她奇异地平静了下来,眼神莫测,看了眼墙边一身素净的陪嫁婢女。
听见江岁寒的话,陪嫁婢女只顾低头,全当作没听见,一点反应也无,表情也看不清。她记得她好像是叫黛色。
“黛色,你先回去吧。”
她转向自己的贴身丫鬟,“小厨房的夜宵做好了吗?去催一催,让少夫人先吃,别放凉了。”
越秋柏有点疑惑,国公夫人应该是想和江岁寒单独说会儿话,但为什么有意要把她和紫苏分开呢?
她和紫苏皆行礼告退,紫苏被领着去了厢房。江岁寒瞥了眼,没什么反应地伫立在原地。国公夫人仔细观察他表情,缓慢道:“黛色虽然是个奴婢,但我看她也是个好孩子。你若是真喜欢她,我也没有意见。只是少夫人还在,你怎么能当她面这样说,多少给她留点面子。”
他眸色岿然不动,静静回视自己的母亲:“我可什么都没说。”
“你说她可爱。”林茂溪非常肯定地复述他前一刻的用语。
“母亲若是无聊了,就喊父亲回来陪你。我公务繁忙,先告退。”
林茂溪险些再次被他气了个倒仰。江岁寒一副懒得和她掰扯闲聊的冷淡模样,脸上始终不见什么表情,朝国公夫人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好好换身衣服再回大理寺!”林茂溪的话在身后追上他,语气里怒火犹存,却也藏不住忧心关切,“每次都带着血回来,让人怎么不担心你哟!”
那又不是他的血,他们早该习惯了。江岁寒如是想着,信步回了汀兰苑。
林茂溪找来院子里最机灵的丫鬟,让她去越秋柏处看看。
过了大约一炷香时间,丫鬟小芽回来了,把看见听见的情形一一汇报给她。“夫人,我找见黛色姑娘了,但没好同她搭茬。世子爷回了趟汀兰苑,正好去偏房找她了,我没瞧见是要干什么,过了一会儿世子爷出来后就离府了。”
她说得恭敬而充满机巧,不带一丝判断,却又事事道明。林茂溪心领神会,一丝微笑在唇角浮现,那张容光焕发的端庄面庞充满了少女般的活跃感。
她得意地说了句:“小样!”
江岁寒的心思,怎么可能瞒得过她这个为娘的。
少夫人在她清芷苑的厢房里吃夜宵,不见他去接人回院子,反而走到偏房那里去找黛色说话。他的心往哪里去,脚就往哪里走,黑灯瞎火也藏不住。
就是这关系吧,处理起来有点麻烦。
她刚烦恼地皱了皱眉,立即又止不住地笑开,一会儿想叫人把安国公找回来、跟他卖个关子,一会儿又想写信给小儿子、跟他说道说道。最后她笑吟吟心想:那臭小子,早晚有一天会求到她头上来。她坐等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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汀兰苑本是江岁寒的院落,现在也是少夫人的住所。这些天紫苏都住在主屋,新婚换上的铺盖床幔都没有撤下,屋内依旧一片红彤彤的。
他一步也没有迈入他原先住着的屋子,找人问知黛色在哪,便去了主屋旁边的偏房。
今夜天气格外清朗,竹影稀疏,月影明澈。木质门框发出清脆声响,他敲了一下门,停顿片刻推门而入。越秋柏正捧着一样东西,见有人进来,立即把它收到一边。江岁寒扫了眼,认出那是从他书架上拿的一本文人杂记。
看见来的人是他,越秋柏的神情有一瞬间明显凝固住了。
她淡淡问道:“姑爷有何事使唤奴婢?可是少夫人有什么需求?”
江岁寒盯住她。她口称奴婢,语词谦恭,可身上从不见卑微的神气,背脊始终是直的——她一点不像个奴婢出身的人。
莫非是从良家子贬为奴籍的?
算算时间,他派去卫西查底细的人也快回来了。
屋内最显著的就是一张偌大的、外观橙红色的长榻,坐卧两用,越秋柏原本盘膝坐在上面。江岁寒与她隔了一段距离坐下,倚向侧边的雕花高围栏。他对越秋柏道:“少夫人还在清芷苑,你去给我找件干净的官袍换上,我休息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