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山体崩塌后,十载自觉身体没有不适之处,但邹时依然让她在客栈休养,并找来大夫替她好生瞧瞧。她人虽在客栈休养,但心却惦念着肖平等人,她怕再在这里待下去,他们就都走了。
邹时并不问她出现在西山的目的,只是让人时不时给她汇报西山近况。直到听闻王夫人自那日雨夜过后一直高热不断,后来没挺过去病死了,十载听完没回过神来。
她不相信人就这么没了,无论如何都要亲自去看看。
她的身体不打紧,那山石没有砸到骨头。只是身上有多处擦伤,一是脚踝长久戴着脚镣的缘故,磨得皮肉烂了,二是她的眉尾,被碎石擦去,少了毛发,光秃秃的不甚好看。
十载没有施粉黛的习惯,她向来怎么简单怎么来。甚少在意到自己相貌如何,现在坐于铜镜前,抬眸见自己一边眉毛完整,一边眉毛少了尾巴,顿时觉得不够雅观。
她右边眉尾经过这段日子的休息早已结痂,此前她手痒,便将它剥去。如今细细看来,这处更像是皮毛受损,长不出眉毛了。
十载目光移向妆奁,触手打开,里面放着不同的胭脂水粉。她随意翻动之时,没注意到有人自她背后走来。
邹时伸指从中拿过一盒石黛,他打开倒出些许放于黛砚。十载见他熟练的在上面加了点水,而后慢慢调匀。
待色泽匀称,相互融合,这才执笔蘸黛。他左右观摩十载的面孔,闲出的手抵住她的下颌让人整张脸面对自己,借着烛台火光,邹时俯身靠近。
突然迫近的面容,温热的气息喷在了十载的脸上,她睫毛随着眉上凉意轻颤,手指紧紧地抓住了衣袖,连带着柳眉一蹙。
她眉间一动,眉尾跟着画歪了。邹时垂眸见她拘谨,连手里握的都是他的衣袖也没发觉,他轻笑道,“放轻松,就当成你此前执行任务一样,利落干脆。”
十载端正姿态,有些不自在:“你靠我太近了,有点痒。”
邹时道:“我以为姑娘拉邹某衣袖,是怕这眉画的不合你意。”
他的声音夹杂戏谑之意,十载这才惊觉自己抓错了衣袖,匆匆收回手,耳垂爬上了一丝红晕。
邹时的袖子被抓的泛起了褶皱,他拭去眉尾画歪的痕迹,提笔道:“是张午害死了王夫人,他色心上头,玷污了她。事后传其发高热而死,以此遮掩恶行。”
一笔描完,十载忍无可忍,拿出匕首放在桌上,“我要杀了他。”
她倒是毫不避讳。邹时执笔复又蘸黛,另一只手拿过桌上的匕首,拔了出来。十载不解地看他,就见邹时将刀背对准了她的眉尾,冰凉的刀面印着她的眉骨,余光见他仔细又认真地继续描摹。
铜镜里是一张清癯的面容,因这勾勒的眉形让十载平添了些冷艳。
邹时搁下笔,抬眸朝铜镜看去。灯火映照她清冷的眉眼,沉寂的瞳孔浮起一丝寒气。他手放于十载肩上,对着那面容道:“君子报仇,可不能晚。十载,去做你想做的。”
“这善后的事,我来料理。”邹时补充道。
十载有一丝动容,看着对称的眉形突然问道:“邹大人的手艺不错,是时常给女子描眉吗?”
“儿时常给母亲描眉,上手的多了自然就熟了。”邹时说着,想起了怀里的木簪。那夜找她时,看见一支木簪被石头压着。他忽觉似曾相识,不自觉想起尤慎书房里的那支木簪。
邹时将木簪拿出递给她道:“说来我这描眉的手艺可比不上你发间的木簪,这雕花的手法高超,不知是出自哪家木匠之手?”
见那木簪在他手中,十载拿回握在手心,“不过寻常发簪,铺子里随便买的。”
十载将木簪重新插于发间,反问道:“怎么,邹大人是想送人?”
邹时盯着那木簪看了好一会,“倒是有这想法,就怕她不领我的情。”
十载转头看他:“邹大人多虑了,您样貌堂堂,都城谁人不知您深得三皇子重用,哪个姑娘家会不承您的情?”
“是吗?”邹时挑眉,“你也是这般想的?”
见人不再答话,邹时又道:“说来奇怪,此前路过尤氏居所,在书房里也曾见过同样手艺的木簪。那木簪是尤慎送给令爱的及笄之礼,现下想来你这木簪与那尤归的,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不知他是有所察觉还是单纯好奇这木簪的来历,十载不动声色道:“不过是随处可见的木簪罢了,邹大人心细如发,连这点细枝末节都能熟记于心。”
邹时仍心有疑虑,又道:“那夜雪大,我便在尤氏府邸借宿了一晚。翌日晨起下山,你可知我发现了什么?”
他一口一个不离尤氏。这让十载有不祥的预感,她自然知道邹时对她的身份出于好奇,她所做之事都与其身份背道相驰,换谁都有打探之心,可她的身世多一人知晓便多一分危险,她还没办法坦然信他。
十载面露鄙夷道:“尤氏一个叛国之贼,邹大人同我说这些是作何?”
邹时道:“这倒未必,我看你年纪与我相仿,当年尤氏满门抄斩,你我不过孩童大小。听到的传言也都是人云亦云,真假自然难以分辨。下山时,我见到有人给尤氏夫妇立碑,说明传言并非听到的那般。”
这说出来的话让十载出乎意料,他竟不这般想。十载道:“邹大人这是质疑朝廷的决断?”
邹时深看了一眼她,“世间真相不是非黑即白,我不敢随意妄论,只是觉得疑惑罢了。”
“邹大人不必与我说这些。”
十载将匕首揣入怀内,准备出门。刚迈出一步,又撤回脚步转过身,目光移到了他的手指。
“邹大人的手伤好些了吗?”
她的声音起伏不大,可听在邹时心里有些受宠若惊。他伸出五指好让她看得清楚,“好是好些了…只是…”
“只是什么?”
“还有些疼。”邹时看她,生出些欣喜。她并不是看到的那般漠然,她就像凝结的冰,若遇艳阳也会融化的吧?
十载道:“多谢邹大人这些时日的照拂,这手伤就当我欠大人的,日后定会还上。”
见人要离开,邹时急着脱口道:“我不需要你还。”
十载驻足回眸,光打在她情绪不明的面上,“那邹大人是想让我从太子身上套取有利于三皇子的情报吗?”
“不。”邹时算是明白了,十载一直以为他接近她是有利可图,看中了她是太子之人的身份。有些事情一旦不说出去,他们恐会越走越远。
“十载,我救你,靠近你,并非图你回报,而是…”邹时感觉心好像提了上去,就算是面圣他也没有如今这般忐忑紧张,他手里生了薄薄的一层汗,“而是,我对你有意,我心悦你。”
夜风吹得烛火乱颤,忽亮忽暗的光芒就像邹时的心,他凝视着十载,仿佛要将她看个透,“十载,你可否也向我走一步?就一步……”
他的声音很轻,很柔,带着蛊惑的诱意。和外面的大雪毫不相干,十载想,若他再说一句,那雪堆也能被他所融化。
在十载看来,他与她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甚至共处的日子少之又少。她实在想不通他究竟喜欢上了她什么?
十载想着,问道:“邹大人,你我共处时日并不多。你到底因何看上了我?像邹大人这样的样貌家世,都城里的姑娘都会喜欢,何必在我身上浪费此等光阴?”
十载一语完毕,不再看邹时的神色,只想立马出门离开这间让人喘不上气的屋子。可她还没走出门,邹时便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心之所向。”邹时道。
他力道很大,抓的十载手腕很紧,她想摆脱,手上一使力。邹时就苦着眉头轻哼,“疼……”
十载看到了他指尖还未好透的伤口,她终究不再挣扎,“邹大人这是在耍无赖吗?”
“你心里有我的,对吗?”邹时看她,眉宇含着笑意。不然凭她的武功,完全无需顾及他的伤口,直接甩了他。
“那当真没有。”十载看出他的意图,手腕一转轻松地破开了他的桎梏。
“我不信。”邹时道:“那你此前为何三番五次助我?你当知,你我不过对立面,为何不杀我?”
“邹大人想听实话?”十载问道。
邹时不置可否。
十载没有想过会有那么一日,邹时对她有了男女之情。现在面对他的追问,十载只好坦白以此打消他的念头:“因为利用。我知道邹大人天资聪颖,算无遗策。可论夺人性命,你那点心眼还不够糊弄我。”
“还记得你我第一次相见吗,我奉太子之命刺杀于你。你装死逃脱确实让我刮目相看,我便将计就计放你一命。严捷跳窗朝你射来的一箭,是我中途替你挡下,后面邹大人也能猜到了,我为博取深鹰信任朝你左胸刺了一刀,以此蒙混过关救下了你。这些都是我为了保你性命,让你日后为我所用。这就是我为何三番五次助你,却不杀你的缘故。”
她当初的作为邹时私下想过,现在她毫无保留说出目的,他倒是并不恼怒。反而觉得,他起初的想法是对的,他与她确实是共载一舟的人。
她藏于太子身侧,定然有她的缘由,她若不说,他也不问。假以时日,他会让她自己说出来。
男子脸上没有被利用的怒意,这让十载顿时感觉手足无措。
“看来邹某身上还有可取之处。”邹时道,“既如此,十载,你可否利用到底?”
“疯子。”
十载撂下话,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