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国休养的两周,我像揣着颗滚烫的秘密,把受伤的事捂得严严实实。
父母本就被工作绊着,几乎不着家,换药趁他们不在,连走路都刻意放轻脚步,生怕牵动伤口的弧度被察觉。直到绷带能悄悄拆了,我才松了口气——这场“伪装”总算没露馅。
接到师兄让回实验室的消息时,我还捏着把汗,我在外游荡了一年。
推开门,却见师兄端坐在桌前翻数据,指尖划过屏幕,抬头时面色和往常没两样,语气平淡里带着惯有的严厉:“先从整理上周的实验记录开始,别急着上手做装置,循序渐进。”他说话时没皱眉头,让我先坐会儿。
我偷偷松了肩,心里直犯嘀咕:师兄今天心情怕是格外好,连语气都软了些。
等师兄交待完事宜,刚走出办公室,就被迎面而来的师兄弟围住了。
一师兄先叹了口气:“你可算回来了!咱们实验室简直是‘渡劫’,掌门师兄见谁都不顺眼——我昨天就因为记错个数据,被他当着全组的面训了十分钟;小师弟更惨,整理文献漏了个标注,直接被他把报告打回来重写。”
旁边的师弟也跟着点头:“现在除了老师,也就你能让他少点脾气了。”
我愣了愣,突然反应过来——哪是师兄心情好,分明是他感念我在外游荡是被他牵连,稍稍觉得亏欠,故意放软了对我的态度。刚才他说“循序渐进”时的眼神,原来全是体谅。我忍不住弯了弯嘴角,心里默念:原来我的这点“小牺牲”没白费,苍天果然是眷顾我的,以后他不骂我,我就可以“横屏”了。
但,师兄交待的工作没少一点,日子又恢复成了披星戴月的模样。每天清晨,我踏入实验室时,太阳还未崭露头角;而夜晚,月亮高悬中天,我才从实验室拖着疲惫的身躯离开,周而复始,日复一日。我小心翼翼地应对着师兄的每一个报告、数据、装置……他不满意是常态,他骂人也是常态,但唯独不骂我。而我也在师兄弟面前故作深沉,就这么过了两个月。
这天,几天几夜的艰苦奋战,今天上午,我终于完成了所有数据整理,下午得以偷得浮生半日闲。沐浴在久违的阳光下,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在欢呼雀跃,惬意与舒畅感油然而生。我静静地站在实验楼下,尽情享受这难得的晒太阳时光。
突然,耳后传来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又在晒太阳补钙呢?”
我的心猛地一颤,瞬间转过身,那张朝思暮想的脸映入眼帘。思念如决堤的洪水,我毫不犹豫地飞扑向他,紧紧地抱住他,双手环上他的脖颈,整个人像树袋熊一样挂在他身上。
“注意军容。”他的声音带着几分刻意的严肃,尾音却轻轻发颤。
我分明感觉到他搭在身侧的手几乎不可察地蜷了蜷,指腹蹭过我的袖口,却没有半分要推开我的意思——那身笔挺的常服下,藏着与纪律相悖的柔软。
肌肤相贴的瞬间,一股清冽却顽固的味道钻进鼻腔,是医院里特有的、带着冷意的消毒水味。我心猛地一沉,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下意识地微微侧头,鼻尖擦过他的肩线又细嗅了一下。没错,是稀释过的消毒水,混着点淡淡的皂角香,显然是特意用沐浴露洗过,却没彻底冲掉那深入布料的痕迹。我指尖悄悄收紧,攥住他手腕处的衣料。
可袁铮像是没察觉我僵住的动作,语气又软了几分,伸手替我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今晚回家吃饭,你上次说想吃的糖醋排骨,我记着。”
冷白的LED灯把超市生鲜区照得亮如白昼,冰雾从冷柜缝隙里丝丝缕缕钻出来,混着海鲜的咸腥和蔬菜的清鲜扑在脸上。货架上码得整整齐齐的盒装草莓泛着水润的红,肋排裹着透明保鲜膜在冷光下泛着淡粉,可这些鲜活的色彩落在我眼里,都像蒙了层灰,连抬手拿一盒酸奶的力气都没有。
袁铮推着购物车走在外侧,车轮碾过防滑地砖,发出轻微的“咕噜”声。
我自然地勾住他的小臂,布料下是温热的体温,我下意识把身体往他那边斜了斜,半边肩膀都靠在他胳膊上,像只没力气的猫,想从他身上蹭点暖意。
他的脚步立刻慢了半拍,购物车也随之停下。没等我开口,他低头看过来,声音比周围的环境音低了些,“累了?”
我把下巴轻轻抵在他胳膊上,声音有点蔫:“嗯。师兄就是个黑心导师,一沓沓厚实的资料整理,比我人高。”
他沉默了两秒,忽然抬手拍了拍我的手背,“我背你?”
我猛地抬头,眼睛都睁大了,声音压得低:“啊?大庭广众之下,不合适吧?”
他没再纠结,推着购物车转身就往出口走,步伐比刚才快了些,“我们现在回家。”
袁铮站在厨房水槽前,水流细细簌簌漫过青菜叶,指节分明的手轻柔地捻去菜根处的泥点,动作流畅得完全不像曾受过伤。
我悄声站在他身侧,目光不自觉地追着他的动作转——看他抬手撩开垂落的额发,看水珠顺着他小臂的线条滑进袖口,心里像揣了团乱线,反复琢磨着该怎么开口问那道伤的来历,话到嘴边却总又咽了回去。
还没等我理清思绪,他却先侧过头,水流声里混着他带点笑意的问句:“为什么一直看我?”
我脑子一热,几乎没经过思考就脱口而出:“因为你好看。”
话音刚落,就见他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弯,眼底像是落了点细碎的光,那抹笑意淡却真切,是平时少见的温和。“你先去忙,”他转回头继续洗菜,声音轻了些,“待会儿就吃饭。”
可我心里却更沉了——他分明是在避开话题,故意把我支走,就是不想让我提起受伤的事。指尖轻轻攥了攥衣角,终究没再追问,脚步轻缓地退回客厅,打开笔记本电脑时,屏幕亮起的光映着指尖,连作图的心思都散了几分。
晚饭后,袁铮系着米白色围裙在厨房忙碌,水流冲刷瓷碗的声响混着刀具轻磕砧板的脆响,没一会儿便归于安静。他擦着手走出时,手里端着只白瓷盘,刚削好的苹果切成均匀的月牙块,橙瓣也细心剥去了筋络。
我正席地坐在绒垫上,膝盖抵着笔记本电脑,指尖在触控板上飞快滑动,屏幕里的装备图纸刚画到关键处,连他走近的脚步声都没太在意。
直到沙发垫微微下陷,他的声音带着笑意落在耳边:“先歇会儿,吃块水果。”
我下意识抬眼,只见他捏着银叉,叉起一块裹着晶莹汁水的苹果,稳稳递到我唇边。我微微张嘴,正要咬到那软嫩的果肉时,他手腕却突然轻轻一收——苹果块擦着我的下唇晃开,留在舌尖的只有一缕淡淡的甜香。
“哎?”我咬了个空,嘴角还僵着准备接水果的弧度,诧异得眨了眨眼。抬头时,正撞进他眼里盛着的笑意,眉梢轻轻挑着,嘴角上扬的弧度里藏着明显的促狭。原来他是故意逗我。
我哪肯轻易饶过,放下电脑伸手就去抓他的手腕,指腹触到他温热的皮肤,能清晰感觉到皮下血管的轻微搏动。他也不躲,反而微微用力,手臂稳稳地定在半空,像是在跟我闹着玩。我铆足了劲往回拉,指节都微微泛白,可他的手却纹丝不动,只看着我笑,那力道藏着分寸,半点没让我觉得疼,却又让我清楚地意识到,他的力气比我大得多。
这种感觉很熟悉,像和谈战、龙奕练手,他们也是在不伤我的前提下,让我感受力道的强劲。
僵持了几秒,我实在拉不动,只好泄了气,身体往前倾着,几乎要扑到他腿上,努力伸长脖子去够那叉尖的苹果。鼻尖蹭到他的袖口,就在我快要碰到果肉时,他终于松了劲,轻轻把苹果递到我嘴边。这次没有再逗我,软嫩的果肉裹着清甜的汁水在齿间化开。
“算你厉害。”我嚼着苹果,含糊地嘟囔着,索性爬起来坐到沙发上,往他身上挤了挤,肩膀贴着他的胳膊,伸手就想去拿盘子里的水果。
可手刚碰到瓷盘边缘,他就笑着拦住我,掌心轻轻覆在我的手背上,“别动,我喂你。”
他重新叉起一瓣橙子,橙肉饱满得能看见细密的果粒,递到我嘴边时,我却顿住了,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怕他又故技重施。
他眼里的笑意渐渐柔下来,没有了刚才的促狭,只轻轻晃了晃叉子,声音放得更软:“不逗你了,尝尝,特别甜。”
我还是有些不放心,小心翼翼地张开嘴,咬下橙瓣,冰凉的橙肉碰到舌尖的瞬间,饱满的汁水立刻炸开,清甜里带着一丝微酸,顺着舌尖漫到整个口腔。
他看着我满足的样子,眼底的笑意更浓。
我靠在他肩头,嚼着水果,忽然觉得心里软得一塌糊涂。以前吃水果,总觉得削皮切块太麻烦,苹果洗干净就直接啃,橙子更是连皮都懒得剥,常常弄得满手汁水。可跟他在一起后,竟连吃水果都成了这样细致的事——不用自己动手,只要张嘴,就有切好的果肉递到唇边。这样被宠着,我真觉得自己快要养“废”了,连我爸妈都没这么惯着我。
我要开口跟我妈说,削个苹果吃,我妈一定把我削了,泡进福尔马林里。
袁铮的目光落在我脸上时,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沉默片刻才开口:“明天和我去医院,看龙奕。”
我正含着一瓣橙子,果肉裹着甜汁在舌尖散开,闻言只能含糊地抬起眼:“他怎么了?”
“受伤了。”他的声音像块小石子投进水里,让我瞬间没了嚼橙子的心思。
我往前凑了凑,追问:“伤得重吗?”
他指尖顿了顿,原本搭在膝盖上的手轻轻攥了下,才缓缓说:“还好。”
可这话怎么听都不踏实——他俩一起出的任务,现在一个住院,一个还藏着伤,这能是“还好”的小伤吗?
我盯着他下颌紧绷的线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心里七上八下的:他分明不想多谈,我这么追着问,会不会戳到他不想提的事?
浴室的水声停了,我听见他轻手轻脚擦头发的声音,心里的纠结像团乱毛线,越绕越紧。直到他推门出来,我干脆往被子里缩了缩,闭上眼睛装睡,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些。
他走过来时带了点沐浴后的水汽,站在床边看了我几秒,才慢慢伸手关上了灯。黑暗漫上来的瞬间,我悄悄睁开眼,能看见他转身时模糊的背影,直到卧室门轻轻合上,房间里只剩下钟表滴答的声音。
我睁着眼睛盯着天花板,脑子里乱糟糟的。其实我一直没弄清,面对他不想提的事,我到底该保持沉默,还是该试着问问?我不是没有感情的木偶,看见他会心疼,听说龙奕住院会担心,这些情绪根本藏不住。以前我总安慰自己,不能问是因为任务涉密,可现在连他受伤的事都讳莫如深,难道也是机密?那我到底能不能问?不问的话,这份担心又该往哪儿放?还有更让我纠结的——在他面前,我的底线在哪里?他能包容我到什么程度?
相处这么久,他从来没对我发过脾气,会把剥好的橘子一瓣瓣递到我手里,会把所有温柔都揉进眼神里。可正是这份毫无保留的宠溺,让我总忍不住心慌:如果我因为习惯了这份迁就,就慢慢变得得寸进尺,会不会有一天,他突然就累了,突然就对我生气了?然后,毫不留情地离开。
第二天推开病房门时,我才真正读懂“受伤”两个字的分量。龙奕半靠在床头,左侧身体被厚厚的白色绷带裹得严实,从肩膀一直顺延到手腕,连指节都只露出半截,泛着不正常的青白色。他的左腿被牵引架高高吊起,缠着绷带的脚踝下垫着软枕,绷带上还隐约洇着浅褐色的药渍,连胸腹部都缠着宽宽的弹性绷带,每呼吸一下,肩膀都忍不住轻轻起伏,像是怕牵扯到深处的伤口。
“挂在悬崖下的树上,整整三天。”龙奕开口时,声音比平时低了些,带着点沙哑,却还扯着嘴角想笑,“再晚来半天,估计就真成‘风干肉干’了——山里的禽鸟先啄干净肉,剩副骨头架子,说不定还能被医学院的人捡走,也算发挥了最后一点‘余热’。”
我盯着他没受伤的那只手,指腹上还留着之前抓握岩石的划痕,心里发紧,嘴上却只能打趣:“还好你嘴没伤着,还能说话。要是连话都不能说,你怕是要先被自己憋死。你挂在树上怎么过来的,莫不是和鸟儿打趣吧。”
龙奕:“我劝它们慢慢、一点点啄,留着备冬天的口粮。”他刚笑两声就疼得皱眉,连忙按住胸口的绷带,呼吸都顿了顿。
说话间,我才发现袁铮早就退了出去,病房门掩着,他大抵是去找医生换药了。
我把带来的苹果洗净,用小刀削下一小块,递到龙奕嘴边,犹豫了半天还是问出口:“袁铮……也受伤了?”
“腹部中枪,在病房躺了半个月,前天才出院。”龙奕咬下苹果,咀嚼时动作放得很慢,“别担心,他恢复得快。”
“这么大的事,我不该被告知吗?”我手里的刀顿了顿,苹果块差点掉下来。
“他瞒着你,不就是怕你瞎担心?”龙奕看了我一眼,眼神软了些,“就像我现在这副模样,也不想让仝昕看见——你可千万别跟她提。”
“可我该知道的。”我忍不住反驳。
“男人嘛,身上带伤都是自己扛,告诉你也没用,你又不能治。”他扯了扯嘴角。
对龙奕,从始至终,我都还是那个“不用被瞒着伤处”的“非女性”朋友,那些想问的、想关心的,终究还是不该说出口。
我在龙奕的病房里不过待了一小时,暖意融融的探视却来了三波。先是管床医生带着护士进来,细细叮嘱完注意事项,护士又从保温袋里掏出一盅炖得乳白的滋补汤,轻声说这是食堂特意为他炖的鸽子汤,补元气;没过十分钟,护士长捧着份精致的早餐盒敲门,里面是温热的小米粥、水晶饺,连配的小咸菜都码得整整齐齐;最后来的是年轻医生,手里拎着束鲜花,还塞了袋进口水果。龙奕靠在床头,脸色虽还有些苍白,却一直挂着温和的笑,来人递东西他都礼貌接着,偶尔还调侃两句,把病房里的气氛烘得热热闹闹。
我看着进出的人里,有穿着白大褂的同事,有穿着便服的朋友,男男女女都围着他转,心里忍不住嘀咕:这家伙还真是走到哪都自带“受欢迎”体质,那张清俊的脸本就扎眼,加上过硬的专业能力,简直是自带光环。这么多人围着照顾,哪里还需要仝昕多费心?
离开医院,坐进车里,车厢里的沉默裹得人有些发闷。我脑子里反复盘旋着没解开的问题,指尖无意识地抠着安全带,而平时话少的袁铮,也只是专注地握着方向盘。
直到车子停在实验楼下,他才侧过头,声音很轻:“下午军部有会,晚上不能回家吃饭了。”
我扯了扯嘴角,尽量让语气听起来自然:“我在食堂吃,晚上还要加班。”
话一出口,就知道我们俩都在刻意避开那个没说透的话题。那种明明心里堵着事,却谁都不肯先开口的感觉,像根细小的刺,扎得人不舒服。我一直以为自己是风风火火的性子,有话就说,从不绕弯子,可此刻才忽然发觉,原来和人相处久了,连脾气都会悄悄变柔软,连争执都变得犹豫——我讨厌这种别扭的处事方式。因为对他,也只是对他,顾虑太多,就会迷失自我。
晚上九点半,实验室的荧光灯终于在身后熄灭,我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走出实验楼,连抬头看月亮的力气都快没了——满脑子只想着赶上最后一班回家属大院的班车。
夜风裹着草木的潮气扑在脸上时,我忽然瞥见路灯下停着辆熟悉的车。车门“咔嗒”一声打开,袁铮逆着光走过来,领口被风掀起一点。他没说话,只是站在离我两步远的地方,像早就在这儿等了许久。
我几乎是蹦着跑过去,连呼吸都变轻快了。他伸手稳稳接住我撞过来的肩膀,指腹蹭到我冻得发凉的耳垂,低声说“慢点”,声音里带着点无奈的笑意。其实我也知道自己有点没分寸,可只要他愿意这样哄着我,那些所谓的“底线”早就抛到脑后了。
坐进副驾时,他俯身过来帮我系安全带,温热的气息扫过我的发顶,手指不小心碰到我冰凉的手背,又立刻缩回去。我忍不住笑出声,盯着他认真的侧脸——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他像是察觉到我的目光,抬手揉了揉我的头发,声音放得很软:“回家了。”
进了家门,我轻轻从身后环住他的腰,胳膊特意避开他的左侧,手指只敢搭在他腰侧的衣料上,连呼吸都放轻了:“你受伤了?”
他扣着我手腕的手顿了一下,沉默了两秒才转过身,伸手把我额前的碎发别到耳后,语气尽量说得轻松:“小伤。”
“还疼吗?”我想问得再细点,又怕他烦。
“不疼了。”他捏了捏我的脸颊,明显是想岔开话题,“明天跟单位请假,一周就行,陪我去个地方。”
“好!”我几乎是立刻点头,连去哪儿都没问。
回国后师兄一直追着我干活,假期攒了好多,之前的也一直没用。再加上,师兄不会骂我,这个假很好请。
他似乎没料到我这么干脆,愣了一下才笑,伸手把我揽进怀里,下巴抵在我发顶:“我们先回海岛,爷爷想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