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罗巷这地方,平时老是被朗州城人戏说成迷糊巷。
因为从各种方面来说,这地方进去了就容易找不着北。
方位含义上的“迷糊”,最开始大概要从几十年前说起,早在那时这地方就已经是出了名的又脏又乱。今天这家在后院扩个棚子,明天那家在前院又多盖了间土屋,家家为了隔开又自顾自地瞎建围墙或者利用上了未建房的土路,时间久了,竟把这原本的小巷搞成了一片迷宫似的。
那余安定说他和张濋是还在曼罗巷的时候就分开来逃了,而正是因为那追赶他们的七个男的一个不落全都跑去追了张濋,才给了余安定逃到南屏坊求救的机会。
足可见那帮人的目标就是张濋。
或者也有可能,是张濋当时掠走的那份情报。
情报的内容究竟是什么已经不得而知了,但是傅平彦曾和她说过,那主顾十有**来自皇城,他只见过两次,一次是被委托的时候,一次是情报丢失之后。
那是个身姿挺拔的男人,一看就是习武之人,并且举手投足间还有点五大三粗。出乎傅平彦意料的是,那人听到他对自己说没有寻来想要的情报之后,竟半句苛责之词都没有,就是犯愁地摸了摸下巴,挠了挠头,一脸颓然加急切,原地转了几圈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最后走了。
就这么走了,甚至后来都没有过来找黎门发难过。
给主顾们寻来的情报,通常情况下除了第一位经手的傀仆,黎门的人是不会擅阅的。因此现在恐怕只有擅自拆阅并夺走了那份情报的张濋,知道其中的内容是什么。
她在曼罗巷藏身半年,虽然在余安定的描述中她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但谁知道余安定有没有隐瞒。
想到这个人,傅长莘满脑子都是他那刻意掩饰又掩饰不住的一脸深情,心想八成这榆木脑袋的书生也隐瞒不成什么。
说不定甚至张濋在他面前一不小心显现出什么异样,他都发现不了。
不过余安定有一点做的倒是让她省了心,如果他当时真的报官了的话,那黎门得到风声后再想要去寻张濋,就不是这么简单的了。
正想着,离开南屏坊后便骑马穿过了几条街的傅长莘,眼下就到了这曼罗巷附近。
然而刚一靠近这片地界,甚至都还走近巷口,她就被这里面飘出来的脂粉味熏得直呛得慌。
她尽量控制自己一呼一吸都浅一些、再浅一些,然后下马踏进了路窄到只能让两人肩挨着肩通过的曼罗巷。
出乎意料的是,巷口处余安定父母留下来看门的家丁竟然就那么睁圆着眼睛,眨也不眨一下,对于巷口走进个大活人这件事视若无睹。
傅长莘在他面前挥了挥手,他还是没有反应。
她刀把抵住那人肩膀,没使多大力气往后一推,那人就“咣当”,从凳子上歪下去了。
大半夜的,这是中了什么邪……
傅长莘继续往这迷宫一样的曼罗巷里走去,进来后,那些八成是批量从小商小贩那里买来的脂粉发出的味道,就跟“附生”在了各家各户私自搭建的围墙上似的,几乎称得上是“如影随形”地在傅长莘鼻间萦绕不散。混杂在一起就像一枚散发着无数种劣质花香的毒气丸炸开来,熏得她脑子阵阵发晕。
偏偏今日无风,这里还有不少草棚遮挡上方,因此这股味道就仿佛是被封在了她的五官里,逼得她不得不继续忍受脂粉味儿的摧残。
傅长莘来了南屏坊这么久,从未像此刻如此想要待在南屏坊过。
因为至少南屏坊的熏香从不会呛死人。
但这过于浓郁的脂粉味儿,还是太突兀了。况且余安定刚刚自己也说过——
他说“现下曼罗巷人少,还留在屋子的也不过就是些妇人。”
估计就算是放在平时的曼罗巷,这脂粉味儿也不见得会这么浓郁。
她们哪来的理由去用这么多的脂粉呢?
这感觉就好像是,有人刻意地想要扬了这些脂粉似的。
但傅长莘却丝毫感觉不出这里有人在活动的气息。
这曼罗巷,此时就好像是一处还有人的“空巷”,安静到处处透着诡异。
为了验证心中猜想,傅长莘悄然推开一户亮着昏暗烛光的矮房。
这蜡烛真的点跟不点没什么区别,或许晴朗的月圆夜里月光照进来,都比这点久了能把人脸都熏黑的蜡烛来得亮堂。
摆着豁边烛台的矮桌旁,有个女人正靠着窗边歪坐在床上,她手里还有一个熄灭了的火折子,显然是刚清醒着点完蜡烛,就陷入了眼下的这种状态。
傅长莘走上前,撑着床沿探了探她的鼻息。
还活着,看上去只是睡着了而已。
她又如此查看了好几处有烛光的屋子,里面的人所呈现的状态几乎都一样。
都好像是在全然不知的情况下,正做着手上的事,就被迫陷入了沉眠。
但这应该不是空中无处不在的脂粉味儿造成的,毕竟她进来曼罗巷也有一会儿了。闻见这脂粉味儿也只是觉得头晕目眩,但偏偏还能够清醒地感受着这眩晕感,丝毫没有任何困意。
她正边思索边退出所在的另一间矮屋,却在刚刚踏出门的一瞬间,感受到身后那微弱的烛光刹那间灭了。
不仅如此,她能感到几乎是曼罗巷内虽有尚被点亮的蜡烛,都在同时灭了。
就像是有一双手在曼罗巷的上空,伸出两指捻碎了这里仅剩的亮光。
如今这曼罗巷不光是个死寂又诡异的地方了。没了灯光,这地方让所处其中的人几乎是伸手不见五指,不熟悉的话连路都绕不出去。
除去烛光刚熄灭的那一瞬让傅长莘心下一惊以外,之后她便冷静了下来,伸手摸到了腰间自己带来的火折子。
但结果毫不意外,它忽闪几下后,就再没办法发出任何一点光亮。
所幸她目力听力都极佳,在这幽暗的环境中尚且还能分辨清眼前的路。
她晃了晃脑袋,试图把脂粉味儿带来的眩晕感晃出自己的脑袋。可惜事与愿违,一点用都没有,于是她索性直接强迫自己尽量忽视脂粉味儿给自己带来的影响,顺着味道传来的方向,在迷宫一样的曼罗巷里快步穿梭着。
这脂粉味儿至少有一点好处,就是充当了路引。很快,她就找到了味道的来源。
是一处石屋。
接近这石屋的时候,傅长莘便发觉这脂粉味儿里包含的不再是单纯的劣质花香了,而是多了些闻上去腻腻的、散发着腥气的东西。
待到她推开石屋的门时,这才验证了心中所想。
那是血的味道。
这劣质脂粉,想来是装在袋子中批量购买的,买一次兴许够整个曼罗巷用一年。
有人几乎把曼罗巷能找出来的全部脂粉都堆在了这里,意图掩盖屋内的血腥气。
至于血腥气的来源,则是七名身上堆满了香粉,或垂头瘫坐、或脸朝下倒地的尸体。
数量上来看,和跟去追张濋的那七个人倒是对上了。
由于几人的伤口都在上腹部差不多的位置,内脏被兵器造成贯穿伤的同时,伤口处还有兵器拧动的痕迹,所以出血量极大。
这手法......倒像是从前在黎门和张濋切磋的那几次她惯用的。
浓重的血腥气混了脂粉味儿的杀伤力成倍增长,傅长莘尽力压下自己胸口处那股似乎是在翻腾不休的浊气,上前翻动其中一人的腰间。
只可惜把七个人都翻了个遍,也没从这些人的身上发现什么能直接证明身份的东西。
倒是这七人的着装全部都一致,这样看来,应该是有组织的一伙人。
发现寥寥,傅长莘于是退出了这间石屋,正要带门的时候,却瞥见门后有个踩在香粉上的鞋印。
那一看就是个女人的鞋印。
在南屏坊时,张濋身为“傅长莘友人”,经常出入她的房间。在不明白的人看来那是好友间关系亲近的体现,但事实上两人除了聊公事,基本没讨论过别的。
只不过因为常年跟着傅平彦做事,她模仿自己的父亲,所以会下意识地打量所有和自己有接触的人。
他们的身量、他们的言行、他们的习惯、他们的喜好。
傅长莘忍着脂粉味儿的烂香气,蹲下身看了看那脚印。这脚印的长度,和她印象里张濋的脚长倒是很一致。
她再次起身的时候,头突然一阵发晕,幸好手快扶住了墙壁,不然一头栽下去脸贴地糊上满满一脸的香粉,那才真真是要完蛋。
她边用一只手在口鼻处快速扇动,一边循着这方向朝着屋外的脚印离开了石屋。
今夜无月,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起了风,那脚印引着傅长莘,和着风声在没有一丝灯光照亮的曼罗巷里穿梭着。
最终把她带到了一处被土砌外墙围着的二层小楼前。
这二层小楼在整个曼罗巷里可谓是显得非常“鹤立鸡群”。仔细想想也是,对那些做皮肉生意的来说,有个能勉强遮风遮雨的地方就差不多行了,对于干净整洁度,哪来的那么多要求和闲心。
但整个曼罗巷收租人的家里就不一样了。出于要看顾着这儿的原因,余安定一家不得不住在曼罗巷里,但已经是属于是在这腌臜之地里尽最大可能创造出来一片干净居所。
这样想着,傅长莘又想起来了余安定。
余书生可能自己都不知道,在提及和他父母相关的事情时,他自己眉眼里那流露出的些微的嫌恶和惋惜。
左右他刚说自己父母眼下不在曼罗巷,加上白天张濋和余安定仓皇而逃,哪里还顾得上关门不关门的。于是傅长莘轻轻一推那只掩上了一半的门,毫不客气地进了余安定的家。
他家窗边的案几上有一块叠得方方正正的手帕,见还算干净,傅长莘便“借用”了它,抖开后沿着对角一折,又顺了一根用来装订账本的细绳,做了个临时的遮面。
戴上后总算是稍微隔绝了点那脂粉味儿。
她环视一圈,估摸这间房子一楼最大的用处,就是余安定的父母用来招待人和平日里摆弄生意用。毕竟案几上也好,案几旁的书架上也罢,摞的无非就是账本和曼罗巷里的各家人头数。还有几个上了锁的箱子,想来放的应该是一些登记造册过的重要东西。
张濋显然并不生活在一楼,余安定的父母也必定不会让她碰这些。
于是傅长莘上了二楼。
二楼总共三间房,两间略大的想来应该分别是余安定父母的和他自己的,至于颇像杂物间的那个,估计就是给张濋腾出来的一亩三分地。
于是傅长莘首先拉开了那间杂货铺,却在打量清楚房内的陈设之后,皱了皱眉。
这仅嵌了一扇成年人手掌宽、小臂长的小窗的屋子里,几乎堆满了书。
唯独没有堆书的地方,也是被拿来固定烛台用了。
余安定还真是不怕把自己家给点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