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来一个......
约孜丽尔向来说话直来直去,听闻这话她扭头就问:“咱们这儿确实是歌舞坊,不是救济所吧?”
也不怪约孜丽尔这么说,大过年的,南屏坊三天里倒了两个受伤的陌生人在后门,光是想想就够要命。
“约孜先回婵楼去。小沅跟上我,去后门看看怎么回事。”
约孜丽尔没求来傅长莘帮她弹琴配乐,又差点折了半年的月钱,只好耷拉着精心描好的远山眉一个人“失魂落魄”地回了婵楼。
小沅闻言则是跟上自家姐姐,加上喊人的护卫,三人来到了南屏坊的后门。
那平日里运货用的后门,此刻正有个男子靠在院内的门边。
这人眼睛半阖,嘴唇微张,看上去倒还保有了一丝清醒。
不像前天夜里的那个,仅用最后的一丝意识叫完门后,就昏睡到现在。
另外几个穿着帮工衣服的护卫围在他身边,见傅长莘来了,施了一礼道:“傅老板。”
那人脸上、手上、衣服上全是血,甚至发丝里都能看出已经干涸的血迹,但不确定是不是他自己的。傅长莘问向护卫:“查验过了确实是个伤者?”
“是。”
傅长莘这才放心示意小沅:“先看看他怎么回事。”
小沅点头,上前捏过这满身血污的男子的手腕,指尖搭在上面,片刻后对傅长莘道:“姐姐,我看这人是失血有点多,加上略微脱了力,倒是问题不是很大。”
傅长莘点头,半蹲下来在那男子面前:“还能听到我说话吗?”
听到这话,男子嘴唇轻微颤动,似乎是在努力挤出一个气音来。
他没有说“能”,而是在说“救......”
这时一旁的护卫道:“傅老板,属下刚刚就有听到,这人口中一直念叨着‘救’字。”
众人都猜测他是想说“救命”、“救我”,这倒也是在情理之中。于是傅长莘示意身边站着的几个人:“搭把手,把他先弄进来,随便找个屋子安置一下。等到话能说利索了再让他离开就是......”
她正说着,哪成想这已经脱了力的人突然坐起身来扯住了傅长莘的衣摆,霎时间就在那浅灰蓝色的衣料上留下了一个淡红的印子。
“你做什么!”
护卫边说边上前想要拉开他,却见傅长莘已经利落地把小沅拽到了自己的身后,凝眸盯着自己脚边的人。
而后她弯腰,听见那人口中念念地道:“救......”
“要我救你?”
那人不答,转而道:“求你......”
“求你......去、救、去救救......张濋......”
他的手死死地攥着傅长莘的衣摆,用力之大说甚至都已经不像是一个受伤的人。
仿佛救他口中的这个“张濋”,是他莫大的执念。
这下不止傅长莘,小沅听到后也是心下震惊。
他说“张濋”。
张濋此人,对于南屏坊的和其他人来说,不过是个在南屏坊出入了半年的“傅老板好友”。南屏坊众人极其守规矩,不该问不该看的一律不问不看。况且傅长莘还是门主之女,一般也没人敢过多打听她的事情。
只有傅长莘本人和小沅心里才知道,这张濋,其实是黎门的一名傀仆。
黎门傀仆不过二十余人,这些傀仆每半三个月都会随机轮换一次落脚点。在落脚点里完成情报的交接,新任务的下达等事宜。
南屏坊便是这样一个落脚点。作为黎门在朗州城最大的产业,南屏坊自然远不止是为黎门赚取收入这么简单。
佑安团和傀仆会以此处为据点不说,南屏坊内每日高门贵客,富商豪绅的到来,同样也是情报信息的重要来源。
而张濋,则是半年前被轮换到南屏坊的傀仆。
只不过就在她来过的一个月后,全部的傀仆又破天荒的重新轮换了一次。
究其原因,只有少数人知道。
身为傀仆的张濋违背了黎门的约束,擅自从其他傀仆手中抢夺情报。
不仅如此,她夺了情报之后,还下手杀了对方。
傅平彦称那份情报委托人身份特殊,所以本应是由那位被害的傀仆直接送往黎门,亲手交到他手上的。因此一定要查到张濋的下落。
同为傀仆,那人的武功至少也是和张濋水平不相上下。就算最后马失前蹄真的把命丢了,张濋她也肯定不能毫发无伤全身而退。可自那之后她就像人间蒸发一般地消失了半年,任凭如何找她也毫无下落。
直到今日,她的名字竟如此突然地出现在了这个满身血迹的陌生男人的口中。
“姐姐......”小沅看向傅长莘:“他在说张濋。”
傅长莘彻底直起身,示意护卫把人弄进去,又让小沅打了些热水拿过药箱,开始简单给他处理伤口。
那人从天寒地冻的外面被移回屋里,又有小沅给他处理了伤口,喂了点热米汤之后,看上去总算缓过来了一些。
他半靠在床头堆着的几个软枕上,在又积攒起来一些力气之后,抬头看向了桌边负手而立的傅长莘。
眼神里除了乞盼,什么都没有。
傅长莘见他应该是能张嘴说话了,于是上前问道:“叫什么?”
“余......余安定。”
“你说让我去救张濋,你们又是什么关系?”
余安定问小沅又要了半碗热米汤,喝过之后才慢声回应了一句听上去毫不相关的话:“我家——在曼罗巷。”
曼罗巷……
朗州城里有两处“逍遥”所在:长青街附庸风雅、每日高门满座的南屏坊,以及城郊破落区里腌臜不堪的曼罗巷。
而那破落之地所谓的“逍遥”,就是一个平房一个平房里那些或是被拐来的、或是被逐出大宅脱不了奴籍的妇女。
“曼罗巷……”傅长莘若有所思地念着这里,又问道:“你是想说,张濋从我南屏坊消失之后,是藏身于曼罗巷?”
“是的,我父母,是曼罗巷的收租人,当时张濋逃到曼罗巷后无处可去,是我收留了她。”余安定没有继续用那样乞盼的眼神看傅长莘,反而更像是不敢再多和她有目光上的交流一样,低着头回答。
让人感觉他除了畏惧惯于板着脸的傅长莘以外,好像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羞怯。
傅长莘见他一时半会儿应该说不利索话,于是干脆坐在了桌边的凳子上,她一手搭着桌边:“说出你和张濋的关系。”
“张濋她……我待她,是把她看成亲妹妹一样的。”
“既然你说张濋是‘逃到’曼罗巷的,那你可知道她为什么逃到了曼罗巷吗?”
余安定似乎对于张濋流落到曼罗巷的原因非常笃定且义愤填膺:“说起这个,你竟也还能问出口?你们不是至交好友吗?她原本是过来投奔你的,结果却在她走投无路的时候,你把她给赶了出来。郎州城她人生地不熟,不小心流落到了曼罗巷。你们也知道曼罗巷是个什么地方,如果我这个收租人的儿子不出面,掉进那里的女子能有哪个是能逃得过那帮饿狼一样的嫖客的?”
他这会儿没来由地又鼓起勇气敢看傅长莘了。
听了这番“张濋落难记”,又见余安定为了张濋如此义愤填膺,傅长莘和小沅竟下意识地对视了一眼。
前者微蹙着眉头一言不发,后者则是一脸惊愕加疑惑。但对视时,两人脑中想的却是同一句话。
“……张濋竟是这么跟余安定说的。”
“傅长莘友人”这个假身份,她倒是拿过来还用的挺顺手。
见面前这南屏坊的老板和她的侍女各是各的表情,但唯独看不出半点信他,余安定开始急了:“你们难道不信我说的不成?收留了张濋之后,她帮我家把不少的杂事都打理得井井有条,还无微不至地照顾我。她这么好的人,真想不通你为什么要赶她走。”
似乎是回想起来了自己扣南屏坊的门的用意,他赶忙又转了话头:“你们听我说。今天我二人本来约好了要去街上看杂耍,哪成想还没出了曼罗巷,突然就有一伙人闯了进来,对我们穷追猛赶,恨不得要赶尽杀绝似的。我逃出来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想到你们曾是朋友,总不至于真见死不救,这才来了这。”
“穷追猛赶?”
许是回想起了自己受伤的原因及过程,余安定在听到傅长莘的问话之后很明显地打了个寒颤。
他局促地边比划边描述,看样子是迫切地想通过自己的话和动作让对方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就是穷追猛赶!手里还拿着家伙。现下曼罗巷人少,还留在屋子的也不过就是妇人,听到那种打打杀杀的动静又哪里敢出来制止?所幸曼罗巷里七拐八绕的,最后张濋才得以引开那些人,给我争取来了逃生的机会。”
傅长莘略一思索:“你们得罪了人?”
“从未!在下一介书生,虽生在长在曼罗巷这等世人觉得不入流的地方,但心思却从不在此处流连,一心只有考取功名离开曼罗巷!至于张濋,她更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又上哪去得罪那些凶神恶煞的男人去......”
他一开始还是语气略显激动的,但到最后自己说着说着声音都小了下来。
傅长莘冷哼:“看来你自己也反应过来,你其实对她并不是真的那般了解。”
这余安定的脑子简直就是在灵光和不灵光之间反复变换,一会儿自己看得透彻,一会儿又心甘情愿自己把自己蒙在鼓里。
小沅这时候示意余安定伸出手来,边给他包扎伤口边道:“那余郎君这身伤,就是为了保护你心仪的女子才受的咯?”
“那必然是!”
傅长莘和小沅:“......”
余安定说完才反应过来,赶忙改口:“你这小姑娘怎地胡说!我分明!我分明就只是拿张濋当妹妹看待的!”
辩解的时候,他那因为伤口发疼而苍白的脸色甚至都急得有点涨红了。
傅长莘起身,负手走到床边,显然懒得再听他争辩:“省省力气吧,没长眼睛的都能看出来你对那张濋是抱的什么态度。不过我还有一事好奇,且先不论我和张濋的关系,出了这种事你不报官,却来找我,你拿我这歌舞坊当官府了?”
“我不报官,是因为!”
因为什么,他又像是自己噎住了自己一样,不说话了。
“哗”的一声,小沅把布巾往水盆里一甩:“这位郎君可是在怕什么?既然想要我们南屏坊出手帮你救张濋,那总要把发生了什么都讲清楚吧?”
他嗫嚅了一阵,最后憋出一句:“我……我,我不敢......”
小沅疑惑:“不敢什么?不敢报官?”
余安定揉着太阳穴,点了点头。
“为什么”一旁傅长莘追问道。
余安定道:“说出来怕你们不信,我总觉得那追杀我和张濋的人,就是官府的人。”
“何以见得?”
“我家做的这种营生,免不了要和官府打交道,扯皮也好,争执也罢,我从小没少见官府的人,自然熟悉。那些追赶我们的虽然没身着官府的服制,但看气势和行事风格……我实在是唯恐再去报官反而引来更大的麻烦。”
“所以你就想到来找我?你家可是在曼罗巷收租的,去找几个认识的打手追过去,很难吗?”
“我不愿那样,我并不适合也不愿意做这种事......再说我父母这几天有要事脱不开身,不在郎州城,我也……找不到人。”余安定低低道,是在说给傅长莘听,也像是在说给他自己听。
细皮嫩肉的余安定,估计从小到大受过最大的伤也就是摔破个皮,哪里遭遇过这种事情。傅长莘见他精神渐渐不振,于是让他自己在这休息,又留了个护卫看守在了门口。
她的这些安排都是当着余安定的面吩咐的,余安定见状,苦笑一声:“傅老板,多谢了,我现下这个样子,也不可能三五日就好,等父母回来,他们看到了必定是要担心,住在这里的一切用度开销,我伤好回家后必定返还。”
“你自然要还。”傅长莘道。“但还有一件事情,张濋同我南屏坊之间的有些过往,但这些过往和你并无关系,如果我找到了她,你应当明白我们之间的事情你最好不要插手。”
余安定搁在被子上的手攥了攥,最后看上去是想通了这并不是自己能管的事,于是只好无奈地道出一句“我明白了。”
出了安置余安定的这间卧房,傅长莘往楼上自己的房间走去。进了门,小沅便打开柜子,边找干净衣裳边说道:“姐姐,这个余安定是不是脑子瓜?他不是曼罗巷收租人的儿子吗?他父母能在曼罗巷那种要多乱有多乱的地方当上地头蛇,他是怎么做到这么......”
小沅搜肠刮肚地想出姑且合适的形容来:“怎么做到这么天真烂漫,头脑简单的啊?”
她自上往下看了看,又问道:“姐姐,我觉得这件松叶绿色的不错。”
傅长莘回头看了看那偏深的绿色,点了点头,然后拎过小沅给她找出来的干净衣裳,边换边道:“一根筋。”
小沅撅撅嘴,点点头:“那倒确实是。”
她动作利落地换下了那印上余安定血指印的衣服,嘱咐道:“一定要让他们把血洗净。”
“好的姐姐。”
傅长莘拿过她惯常系在腰间的革带,系好后调整了一下位置,让那革带上的左右短刀和鞭子在拿起来使用的时候更顺手。
随即她向门外走去:“我出去一下,你不用跟过来,看好家。”
仍在她房内的小沅登时心知肚明,因为她家姐姐从来不会特意嘱咐她“看家”。
余安定那里有南屏坊的护卫看顾,那她所指的,就只有那尚在昏迷的俊俏郎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