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州的昨夜刚刚下过一场大雪,今早又起了雾,空气中夹杂着水汽,闷得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远处的天光才开始蒙蒙亮,就像是被阴霾硬生生地压回去了似的,雾中透着一点浑浊的光,看得人从清晨开始就提不起干劲。
这个时间太阳还没有完全升起,大部分人家和商铺的门都关的紧紧的,再加上毕竟还在年里,所以只有少数人出来开始摆起自家门前的摊子,而且大多都动作缓慢到仿佛仅有的力气都被冬日里的被窝给吸走了。
而就在这时,远处突然传出来的一阵惊呼,一嗓子嚎醒了头脑混沌的人们。一双双眼睛看向声音传出来的方向:晨雾里隐隐约约能看见一个女人跌坐在地上,而她面前,是匹受了惊吓的马。
马儿不停的挣动,还重重地喘着粗气,似乎是铆足了劲想把背上的人给甩下来。
附近的几个男人见状想上去帮忙勒住那马,却因为害怕被马蹄当胸踢中口吐鲜血而又纷纷不敢靠的太近,只得一边惶惶地拉走那个吓坐在地上的女人,一边向马背上的人喝道:“快把马稳住啊!”
话音刚落,就听见“啪”的一声像是能把浓雾划破的鞭响,听得底下的男人们都皮肉一紧,接着又是一个姑娘的怒喝:“给我停下!”
凌厉的鞭子又往那马身上抽了三五下,一下比一下听得人肉疼。马起初还挣动着,被结结实实抽了这几鞭子,再闹估计是也不敢了。它呜咽一声,看上去颇为可怜地垂下头踏着蹄子,最后像受了老大气似的停止了挣动。
众人这才来得及看清马上坐了个什么样的女子,看年纪像是十六七岁,头发利索地在脑后盘了个发髻,只戴了一根木簪,穿着身淡蓝色的胡服。那衣服的颜色浅的有些发灰,乍一看去仿佛要跟周遭的雾气融到一起去了,衬得她人也显得有些不真实。
傅长莘坐在马背上微微喘着气,她也没想到怎么好端端的,马自己就受惊了。
收起手中的马鞭,她调转马头朝向那个刚刚跌倒在地的女人。女人估计是吓得不轻,看见那马头对着自己,又是一哆嗦。
傅长莘见状只好下了马,在围观众人七嘴八舌的“小娘子骑马要注意啊!”、“嚯,真凶。”、“还好没事还好没事”中,拉起那女人并道了歉。
事情已然解决,清晨的一个小插曲而已,众人很快就散去各干各的了。
傅长莘见这里已经是朗州城,前面南屏坊也不远,她就干脆牵着马,往南屏坊的方向走去。
街边从只有零散的几个摊子,到陆续也有大的商铺开门做起了生意,也不过一刻钟的时间而已。
傅长莘花上这一刻钟的时间穿过从寂静到略显喧嚣的街道,走到了南屏坊的所在。
这家朗州城内最大的歌舞坊坐落在一处左边临巷的大院里,院内分为婵娟二楼。婵楼在前,高有三层,和朗州城内大多数略显华丽的建筑不同的是,婵楼外观中一些细微的地方,比方说到檐下的灯笼,又或者是每层露台栏杆和细柱上的花纹,都有着在这南方城镇中少见的西域风格。
至于更显雅洁明净的娟楼,则是建在了婵楼之后,虽然相比婵楼少了一层,但整体宽于婵楼,且形状似一个“冖”字,中间还有上下两条连廊。连廊左边设立了雅间,用于给来客饮茶和进餐,甚至还在二层设了卧房以供客人留宿;至于右边,则是拿来作南屏坊的众人居住所用。中间连廊上有道门,平时都是锁上的。
因为时间还早,以往正午过后才开始热闹起来的南屏坊,此时也不过是和这条街上的其他店铺一样,只有搬运物品的帮工们从侧门进进出出。
至于正门——原本应该是紧闭着的,但此刻南屏坊外墙的大门被开了个缝,从里面探出来了个梳着双髻的小姑娘。
微风稍稍掠起了她用来扎紧双髻的鹅黄色发带,却又因为发带尾端的荷叶色小玉珠而坠了下来。小姑娘拨弄着额前两侧有些长过眼梢的碎发,面上因为等待而显出了些焦急神色,她先是往右望了望,没见到想要见到的人,于是又顺着风吹来的方向看去。
“姐姐!姐姐你回来啦!”
小姑娘在看到那个身着淡蓝灰色胡服的人影走过来后,立刻使劲完全推开了南屏坊的大门,三步并做两步,飞快地跑到了来人的身边。
傅长莘依旧是自己牵着马,尽管嘴上说着“你都多大了,怎么还这样不稳重”,但眼中却不见任何真正的责备。
打从认识傅长莘起就跟在她身边做随从的小沅嘿嘿一笑,道:“我这不是一天都没见姐姐了,我想你了嘛。”
傅长莘就像是完全没有领会到小沅的撒娇一样,只是把随身的一个小包袱递过去,吩咐道:“这是阿娘给的衣裙,好好收起来,注意不要压皱了。”
小沅瞪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眉毛一蹙,一脸惋惜地看着傅长莘,发出一声充满了惋惜的“啊?”
“你‘啊’什么?”
问这话的时候,傅长莘已经把马绳递给了南屏坊的帮工,然后迈上台阶往南屏坊里进了。小沅见状赶紧跟上:“就这么收起来了?姐姐等等我!姐姐你为什么不穿呀?”
“太……”
“太?”
她本想说“太累赘”,但话到嘴边,突然又不想把这样一个词用在黎妙送给自己的衣裙上,于是顿了一下,仿佛是在解释给自己听一样说道:“太不适合平日里穿了而已。”
“平日平日,姐姐一年到头,天天都是平日。”小沅噘着嘴嘟囔。
换做别的仆从,敢这样嘟囔,不说挨一顿鞭子那么严重,但起码肯定能从傅姑娘这收到一个大大的警告的眼神。
只有小沅,因为打从回到黎门就是一直跟着傅长莘,且后者完全清楚这孩子说好听了就是性格活泼跳脱,说难听了就是傻愣傻愣的,于是也就多少纵容她一些了。
两人进了南屏坊的院子,踩着还未来得及扫到路两旁的松软新雪,绕过婵楼,往后面的娟楼走去。
小沅一路上都在给她讲述昨夜的南屏坊有多么热闹,爆竹有多么响,大家凑在一起有多么开心,最后还用盈满惋惜的水灵灵的大眼睛看着傅长莘:“要是姐姐你也在就好啦。”
傅长莘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小沅的小失落,于是只承诺了一句:“那等上元节带你出去,给你买花灯和吃的。”
小沅的快乐就是能得来的这么简单。听到傅长莘这样说,她眼睛登时又亮了起来,跑到傅长莘前面殷勤地给她掀开了门前那厚重的保暖帘子:“姐姐请进!”
絮得厚厚的帘子隔开了庭院里的冬日寒风,娟楼内温暖得仿佛春天,傅长莘稍微松了松领口,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娟楼里一楼住的都是男人们,至于傅长莘和小沅她们这些女子,则是住在二楼。
在迈上第一阶楼梯的时候,傅长莘的目光下意识地滑过和楼梯最近的一间卧房。
“那人醒了吗?”
小沅也跟着瞟了一眼那扇房门:“还没醒。但是我今天早上一起来就马上就去查看了一下那位郎君的伤势,好的还挺快的呢。”
“那就等他好的差不多了,给他些钱,够他回自己家就行。”
“好的姐姐。”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过楼梯来到了二楼,傅长莘的卧房同样是靠着楼梯不远处的一间,至于小沅,则是一直都住在她一墙之隔的屋子里。
小沅习惯性地给傅长莘推开了房门,自己都已经迈进去半只脚了,才发现她并没有跟着进来,于是疑惑道:“姐姐?”
傅长莘脸上那只一瞬的犹豫之色并没有被小沅看见,只听她道:“我去看看他,你自去做你的事吧。”
“哦......那我先把黎门主给的衣裙收好!”
于是傅长莘又负手下了楼,路上遇见三两个忙碌着的帮工向她问好,她点头回应,然后坦然地绕过榉木楼梯,进了那陌生人的房间。
娟楼里的卧房,摆设陈列都差不太大,至多就是她身为黎门派来的主事,房间里多了摆放桌案的空间而已。
前天夜里那个被救上来的人正毫无知觉地躺在紧靠左边墙面摆放的床榻上,小沅大约是觉得病人还是要多接触点阳光才好,于是没有把床边的帷幔放下来。
可惜今天不是个晴天,阳光没有如小沅所期待地洒进这间卧房,那从清晨开始就模糊的光线照在躺着的人的脸上,给傅长莘一种他好像是脸色不太好的错觉。
于是她稍微倾身掀开被子观察了一下他侧腹处那道最深最长的伤口,发现并没有化脓也没有再流血,也确实是好了不少,于是才暗暗舒了口气。
但傅长莘可能天生就不太会表达类似于“关心”的这种情感,看过伤口知道没事了后,就随手把被角往他身上一丢。
跟被角一起丢给他的,还有个不轻不重的白眼。
“长得眉清目秀文质彬彬的,也不知道是惹了谁了。”
左右这里也没有其他人,于是傅长莘毫不吝啬地对床上的伤者发表出如上评价。
伤者的卧房并没有什么好待的,况且今天南屏坊还有一堆事等着她处理:比方说今天会有一队佑安团在南屏坊稍稍歇脚,然后返回南屏坊;还比方说今天是年初一,前面婵楼在傍晚后不久就要开门迎接客人,乐师奏丝竹之声、舞姬和清歌而曼舞,众人在年节里对南屏坊这家武陵头号歌舞坊里年节演出的期待,也离不开不少人的筹备......
于是她简单检查了一下卧房的窗户是否漏风,寒冬腊月的会不会冻着伤者,就推门离开了。
今日在南屏坊停留的这队佑安团也如常完成了任务,傅长莘命人给大家准备了丰盛饭食和年节里喝的屠苏酒,让他们吃好了后先回家和家人团聚,然后再回玶山也不迟。
如此忙碌了一白天,再一稍稍闲下来,已经是傍晚时分了。
傅长莘回到屋里,见小沅正看上去很是乖巧地坐在桌前,一手举着绣绷,一手捏着根针鼻穿了绿色丝线的针。
愁眉苦脸的小沅在见到傅长莘的第一眼,立刻放下绣绷绣针,哀嚎道:“姐姐,这也太难了!”
“是你自己要学的,不是说想绣兰花草吗?”
傅长莘对小沅那向来干打雷不下雨的“哭诉”视若无睹,语气平平地反问了回去。
“是归是,但姐姐你看我都学了三个月了,狗尾巴草倒是绣得挺像那么回事儿......”
拿过绣绷看了一眼,傅长莘简洁干脆地评价道:“别绣了,你的手更适合拿针扎人,而不是拿针绣花。”
小沅虽然现在是她的随从,但傅长莘考虑到她不可能一辈子都做别人的随从,于是几年前就想法子让小沅试试看她适合做什么。
没想到一圈都试下来之后,这小姑娘学习起来药理和医术竟然还挺上手的。
“年节里医馆的安纪先生也回老家了,正好给你放上半个月的假。等安纪先生回来了,他要考你药理的。”
“放心吧姐姐!我有在好好学的,那绣兰花草......”
傅长莘本想说学刺绣不急于一时,反正她随时都在,也随时都能教。
然而话到嘴边,却没有说出口,而是犹豫后改成了:“这几天不忙的话,我再教你。”
小沅听了后格外开心,拍着手笑道:“那太好了姐姐,就算最后兰花草绣不成,我也还可以跟你学绣桃花,你的桃花绣的最好看了!”
“那就把绣绷收好,然后跟我再去趟前面婵楼,我们——”
她话还没说完,身后就响起了轻轻的拍门声。
“傅老板,傅老板?”
是个女声,而且还是个又清亮又甜美的女声。
“是约孜姐姐!”小沅笑着道,得到了傅长莘的许可,过去打开了房门。
武陵地带在长江之南,不像皇城位于靠近西域的北方,走在大街小巷十步一抬头就能见到个胡人。
况且杵在傅长莘卧房门里的这位,还是个生得极其明媚艳丽的胡姬。
因还未到歌舞开场,所以那四边串了珠子的面纱正被她拿在手里,正好让人看得清她的面庞。眉似新月、眼似青玉、肤白如凝脂,真真正正堪称绝色。
这位胡姬名叫约孜丽尔。南屏坊的歌舞能在整个武陵地带都为人称绝,几乎可以说是少不了约孜丽尔的功劳。
舞姬提着她琥珀色和桂花黄交织的绸缎舞裙,走起路来腰间和手臂上的弯月形装饰随着她的婀娜步伐发出叮当的响声。
美人晃悠悠走上前来,摆出一脸做作的“花容失色”,道:“傅老板大事不好啦!”
无论是傅长莘还是小沅都已经完全习惯了约孜丽尔一贯夸张的说话方式和面部表情,于是前者淡定问她:“又怎么了?”
约孜丽尔绞了绞手中的面纱,哭丧着脸:“有个乐师,就是咱们之前专门找的那位会演奏百灵悬琴的,找不着人啦!”
她说到这时,那双仿佛盛着星光的深邃眼睛带着看似不经意的暗示看向傅长莘:“我记得傅老板你也会弹。”
那百灵悬琴原本是在几百年前盛行于武陵一带的乐器,传说是起源于大漠的月悬琴。但因对演奏者的要求极高,于是到了如今,不管是会演奏的人还是两种悬琴本身,都已经堪称世间少见了。
南屏坊能够有如今的成绩,约孜丽尔功不可没。之前傅长莘问她想要什么,约孜丽尔觉得寻常的宝贝自己也都见腻了,想了想便想到了这月悬琴。
事实证明这琴确实随着岁月长河慢慢地没了踪迹,傅长莘最后也只找到一位曾祖父会造此琴的工匠,但也只能复制出百灵悬琴。这才有了如今南屏坊的这把,她后又派人几经探访,才找到了会演奏这琴的人。
琴刚刚送到南屏坊没多久的时候,有次天光将亮,傅长莘已然睡不着了,索性出来转转。路过婵楼的时候她想起那琴,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
她本来只想随便看看的,到最后却竟然磕磕绊绊地弹出了一首简单的曲子来。
正巧被每天鸡还没打鸣人就已经起来练舞的约孜丽尔看到了。
尽管傅长莘一再解释过自己并不是真正会弹这东西,但约孜丽尔显然没有听进去,她单方面地认为傅老板“无所不能”,说自己不会只是在藏拙。
“我不会弹。”傅长莘又一次试图用这简单的四个字打消约孜丽尔的念头。
约孜丽尔固执摇头:“我不信。”随后她开始撒起娇来:“哎呀求你了求你了傅老板!你忍心看着我这么惊艳绝伦的舞蹈因为伴曲残缺而抱憾上台吗?新一年的表演是需要圆满开始的!你不会这么狠心的对不对?”
傅长莘定定地盯着她。
美貌如约孜丽尔,任谁多瞧了她几眼,都会仿佛害羞一样别过脸去,生怕看得痴了惹人笑话。
然而南屏坊傅老板是个特例,只听她在盯得约孜丽尔感到逐渐浑身发毛之后,才幽幽地开口证明自己确实就是这么狠心:“你再执意让我弹,半年都别想拿月钱了。”
再姣蛮的胡姬也得为月钱“低头”,约孜丽尔深觉自己没必要和钱过不去,于是打了个哈哈,道:“不弹就不弹,仔细想想我也不是第一个出场,兴许那乐师等下就出现了呢,再不行就换人换乐器,你说对吧傅老板?”
她说完,生怕自己待得越久月钱越容易不保,于是边往后退边道:“那我先走啦傅老板!”
可怜约孜丽尔,刚退到门口准备溜出去,就被来自耳后的一阵急促的拍门声吓得一激灵。
南屏坊的帮工中,大多数是来自于玶山黎门,表面上是帮工,实则也是这偌大院子的护卫。
“傅老板?傅老板您在吧?”门外人急急地问道。
傅长莘听出门外的人正是南屏坊的护卫,听他这样着急,好像如果不是碍于规矩,早就恨不得已经推门进来了。
“什么事?”
“哎呦!您快去看看吧,又有个人满身是血地在咱们后门晕倒啦!”
我们的男主这章还在躺着,再让他躺个四五章他就能醒过来见人了[墨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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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婵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