玶山上的黎门,曾经是一座不小的道观。
道观因地处偏僻和战争而荒废,后又经黎门的第一代门主修葺、扩建后用作据点。到了现在,几乎已经看不太出什么道观的样子了。
而黎门这偌大家院的西南处,平日几乎无人踏足。
最常去的人是傅平彦,其次是傅长莘。
那里是傅平彦见他私下里的熟客的地方,被布置成了一间极为宽敞且装饰淡雅的茶室。
说是见熟客,但每次见的也不过一人而已。
而此刻,这间光线昏暗的茶室,正随着少女被映照在墙上的晃动身姿,逐渐变得明亮起来。
在傅长莘的动作下,茶室内的灯一盏又一盏地被点亮。只可惜似乎这灯大约是本就昏暗,已经点了快十盏,也没法让光填满整间茶室。
“阿莘,可以了。”坐在茶室中主人位子上的傅平彦略微扬声示意道。
傅长莘听到后熄灭了手中的火折子,走到茶桌旁摆上了茶点,给对坐的两人斟好了茶水。做完这些之后,她退到了傅平彦身后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放下了一排细密的珠帘,而后静立在原地。
坐在傅平彦对面的来客先是看了看面前的白毫银针,笑道:“傅先生还是一如既往的只饮茶啊。”
“毕竟不胜酒力,喝多了出丑可就不好了。”
“那倒是,傅先生读的书多,读书人嘛,对自己的要求总是会高些。”
说完这句话,来客的目光转而看向立于珠帘后的傅长莘:“说起来,傅门主对令媛还真是器重。”
“阿莘于我而言,既是女儿,也是左膀右臂。”
“那不知道傅门主和令媛,近来可有关于那个地方的任何眉目了。”
那个地方——
面前的来客名为曾联温,是大概四年前主动找到傅平彦提出合作的。
这曾联温当年来的时候倒是坦诚,前脚说自己所求之事隐秘,后脚又直接自报家门,称自己是从皇城来的一个闲官。据曾联温说,他也只不过是替自家主人办事而已。主人听闻朗州城所处的武陵地界上有块宝地,那宝地里有个宝贝,若是得到了,能长生不老。
还是青春永驻的那种长生不老。
傅平彦一开始觉得这人是不是有点异想天开,但他还是派人去查了这曾联温到底是脑子有问题还是清醒着说的这番话。
况且除去这一点,傅平彦本身在和陌生人打交道的时候,都会谨慎小心。
毕竟对于当时的他来说,数月前黎门被人血洗的记忆还是过于惨痛和深刻,他不敢轻易相信不够知根知底,甚至从未谋面的外人,可却也受当时黎门的情况所困,迫切地在寻求来自外界的帮助。
哪知他派去的人刚刚查到确有曾联温这号人物,且他不疯不傻是个正常人之后,曾联温就又上门了。
开口第一句,就是笑得人畜无害仿佛是在话家常一样问傅平彦:“我说傅先生,您是不是查我的底去了啊?”
曾联温在寻求黎门的帮助这件事情上,说好听点是执着,说难听点就是打从第一次见面,这块狗皮膏药就粘在傅平彦身上撕也撕不下来了。
曾联温本人秉承着要想合作,就要首先拿出诚意的原则,答应只要傅平彦会帮他找到那件宝贝,自己就会倾力帮岌岌可危的黎门渡过难关。
“可我总不能只知道你要‘找宝贝’,就轻易地应了下来,总要掂量掂量在下这小门小户有没有这个能力。”
曾联温表示那是必然,于是简单向傅平彦解释道:“其实是我家主人听说,这武陵地区藏有一块不为人知的宝地——桃花源,傅先生知道的吧?”
当时的傅平彦心说知道归知道,毕竟自己也是个书生,读过那前人描写桃花源的文章是必然的。但你不要告诉我宝贝就在那个桃花源里。
结果下一秒,曾联温一拍手,笑道:“想不到吧!我主人要找的宝贝,正是在那个桃花源里!”
……想不到,确实想不到。如果不是因为已经查明曾联温是个正常人,估摸傅平彦当时早就叫人把他轰出去了。
只不过如此一来,倒也说得通曾联温来自皇城,为何放着皇城的众多人脉不用,却要大老远跑来朗州、上了玶山来找自己。
他兴许是想借佑安团的便利,看能否打听到那所谓桃花源的所在吧。
傅平彦告诉曾联温自己需要一天的时间思考,曾联温则表示这都好说,于是状似满是自信地下了山,第二天又按约定的时间上了山。
在他听到傅平彦的答复后,眉开眼笑地道:“这就对了嘛!那——合作愉快!”
“这件事情,我会委托佑安团去做。”
此话一说,只见曾联温若有所思地摸了摸自己的下巴,面上似乎是有些不满足,语气也犹豫道:“佑安团啊……”
“有何不妥吗?”
曾联温摆摆手,道:“依我看,不要用他们了。傅先生不是从佑安团中抽出了一部分佼佼者,暗中……对吧?”
曾联温此人,偏喜欢说话不说全,但又能让对方完全听懂,似乎觉得这样子的讲话方式总能帮他在别人面前树立一种“你看,其实我什么都知道的哦”,这样的形象。
不过他既然会这么说,想来也确实是把黎门和傅平彦的底摸得很透了。
遭人血洗后,傅平彦面对着这好不容易收拾得勉强能称为“完好”的烂摊子,走投无路之下,想起来了数任门主之前就早已放弃不做的营生——
情报交易。
黎门设立之初,所做的远不止是培养弟子和佑安团这两件事务。
这个武陵地区首屈一指的武学门派,还会接受值得信任的常客的委托,去搜寻他们想要的情报,以至于到最后,甚至还接了暗杀的买卖。
这种事情,虽然利益极大,但一个做不好就极其容易出现纰漏,且一旦暴露是由黎门的人所做,必定会招来麻烦,因此自第五任门主开始,便有意开始不再做这情报交易的营生了。
可傅平彦成为代门主之后,选择了铤而走险,为曾经有需求的几位老客,又组织起来了佑安团里为数不多一些信得过的人,重新做起了情报交易。
而这些行踪神秘,在黎门内只负责收集情报的人,一直以来都被称做傀仆。
他警惕地看着曾联温,但还是应下来了:“既然如此,按曾大人所说让傀仆去做也无妨,但不知道曾大人这边,要用什么来支付寻找桃花源的价钱呢?”
“傅先生想让我怎么支付呢?”
“曾大人称自己是个‘闲官’,但在下看来,曾大人可完全不像。看来未来一段时间,还得委托曾大人多多关照黎门,毕竟黎门安稳,才有精力为曾大人做事。”
曾联温懂得不能再懂了,爽快地拍了两下巴掌:“这都好说好说,毕竟找寻宝地不易,找宝贝更不易嘛。”
虽然两人是这样说定了,但对于桃花源里那样宝贝,曾联温自己也知之甚少。
或者可以说是,除了知道它在桃花源里以外,其他的一无所知。
他什么都不知道,傅平彦无奈,只好先着手去找桃花源,毕竟东西是在那里的。
负责此事的一直是傅平彦手下两个最为信得过的傀仆,而这两人也不负所望,在曾联温出现半两年后,成功找到了传说中的世外桃源——桃花源那隐蔽的入口。
而就在两个傀仆即将前往桃花源的前不久,曾联温又带过来了一条消息:那能够青春永驻长生不老的宝贝,是一颗珍珠模样的东西。
可惜那两人虽然潜进了桃花源,却寻遍了各处也没能带回那秘宝。
无功而返,甚至这两个傀仆还一死一重伤。而自那之后傅平彦又借着侥幸生还的那个傀仆讲给他的线索独自找寻了一段时间,但桃花源的入口就仿佛倏然间消失了一样,至今也再没能被他们找到。
而傅长莘,则是被傅平彦选中,协助他来寻找桃花源秘宝的。
“从傅先生的手下成功潜入那里到如今……”曾联温略一思索,随机斩钉截铁地道:“已经两年六个月零十八天了。”
算的倒是挺细的。
他那有时就会显得格外锐利的眸子盯着傅平彦:“这快一千多天的时间里,基于我们之间的合作关系,傅门主零零散散给我的很多情报确实帮助了我不少,我也相应地为黎门走上正轨出了力,但……为何从傀仆唯一成功潜入的那次后,关于那里的任何消息,就一条都没有了呢?”
傅平彦原本随意搁在膝上的手紧了一紧,然后道出了自己的想法:“照前人所书的文章记载,那地方……许是被找到一次后,就变得更加不容易被外界所发现了。”
曾联温倒是没多说什么,只是两根手指捏着茶杯口,不轻不重地留下一句:“傅门主还是要快些啊。”
他就像是点到为止,不愿再就着这个话题多说一样,转而开始向傅平彦问自己最近需要的那份情报寻到了没。在拿到他想要的东西之后,曾联温望了望外面的天色,说自己该回去了。
傅平彦表示既然是今天来了玶山,那不妨一同前往赏梅宴,但看曾联温很明显“去意已决”,并不想凑什么赏梅宴的热闹,于是便起身和对面的傅平彦道别。
曾联温其人,明明还大上傅平彦几岁,却还是有的时候话多聒噪讨人嫌,显得格外不沉稳;但相反的,他本质上又好像并不喜欢凑热闹。
那几盏刚刚被逐一点亮的灯只能发出略微幽暗的光晕,映在曾联温那价值不菲的暗色衣料上面时,随着他的动作,隐约可见的金丝线让整件衣物仿佛随光而动一样。
看上去倒是显得分外贵气庄重。
可惜曾联温的贵气只维持到了他直起身,因为下一瞬,他抬脚欲起却结结实实地踩到了自己那有些过长的衣摆。
随着一叠声杯盏碰撞掉落的响声,曾联温双手扶着桌边,堪堪稳住自己才没把脸杵在面前的一堆茶具上。
......
傅平彦赶忙伸手意图扶起曾联温,至于傅长莘,则是还站在珠帘后一步未动。
也不知道她是在尽职尽责地扮演好帮手和护卫的角色,还是单纯地就是不想上来扶曾联温。
“哎呀呀,衣服裁得长了一些,这下可真是丢了人了。”
他说归这么说,但看脸上一点害羞的神情都没有,倒是对于这类小意外很坦然的模样。站定后他扒拉了两下自己的头发,又道:“黎门的赏梅宴傅门主还抽出空来招待我,我也就不再多叨扰了,这就下山。”
此人堪称行动派,果然一句废话都不再有,摆手谢绝了想要把他送出去的傅平彦,抬脚出了茶室,顺着已经有些荒废到长野草的偏门自下山去了。
曾联温走了。
茶室里只剩下了父女两个,没有人说话。少顷,傅长莘从珠帘后出来,俯身拿过了傅平彦搭在靠背上的螺青色披风。
她没有替傅平彦直接披上,而是递到他手里,同时道:“时间确实过去很久了,最近南屏坊收到的许多情报中,也没什么是和那桃花源有关的。”
傅平彦接过自己的披风:“那个地方突然之间仿佛蒸发了一般,必定是有异常。阿莘......”
“在。”
傅平彦一手在系自己的披风,一边又对她道:“南屏坊是最近的据点,在那里停留歇脚的傀仆也不少,告诉他们哪怕任何的蛛丝马迹都不要放过。”
“是。”
知道对于自己的命令,傅长莘一向是用“在”、“是”、“记住了”这样言简意赅的字词来表达她已然明白。
“走吧,在这待了也有一会儿了,赏梅宴还在继续,我和你总不能都一直不在。”
两人依旧是一前一后,可哪知傅平彦正要转身离开,突然又想起什么似的停在了原地。
“父亲,可是有事?”还好傅长莘反应快,才没和傅平彦撞上。只见他一反常态地上前一小步、略微提起自己一边的袍子以防踩到,然后蹲了下来。
傅长莘见他这一连串动作,不清楚他是要做什么,没来由地后撤半步想躲开。
但她最后还是僵硬地立在原地没有动。毕竟挪开的话,显得太生分了,这样不好。
傅平彦倒像是没注意到她的异样。他从怀里掏出一条编得精美的绳结,抬手摘下了傅长莘腰间的一枚玉佩。
那玉佩的用料一看就是难得一见、成色上佳。而玉佩的中央,则是端端正正地刻着一枚“莘”字。
说起来也只是个简单的刻字,但傅长莘时常觉得盯得久了,总觉得刻这玉佩的人,定是带着格外珍重的态度去做这件事的。
“阿莘玉佩上的绳结,怎么这样了?”傅平彦拎起那略显凌乱的绳结,问道。
“前几日被刮断了,也一直没顾上换。”
傅平彦听到后失笑着摇了摇头:“阿莘竟然也有这么不注意的时候。”
平日里他不太会以这种语气和傅长莘说这样的话,倒像是寻常人家的父亲在以极其寻常的口吻对自己的女儿表达关心。
但这在傅平彦和傅长莘之间却是很少见的。
以至于傅长莘见他突然这样,下意识眉头微蹙,略微思索了一下,随即才选择像以往一样规规矩矩地应了句“往后我会注意的,谢谢父亲关心。”
说话间,傅平彦已经为她换下了那旧绳结:“打从有这玉佩的时候就用的这条,早就陈旧不堪了,正好也是时候该换了。”
她看着那崭新的青绿色混萤白的绳结,道:“是啊,毕竟这是父亲给我刻的,重要的玉佩。”
她说这话不知为什么,语气和神情乍看都和平时无常,但细品之下总觉得透着股古怪。说到最后,她目光已经从绳结上移到了傅平彦的脸上。后者面上没有任何异色,还夸赞孩子长大了,懂得珍惜父母给的东西了。
傅平彦一手撑着膝盖起身,于是两人又是隔着半步的距离一前一后地出了茶室。
走出了一段距离,一抬头,见一个身影匆匆从面前经过。
是黎妙身边的女婢,看样子是从厨房那里端了药回去。
傅平彦脚步没停,只不过在那女婢已经走远了之后,沉着声音对傅长莘道:“阿莘,我们要更快地找到那个地方啊。”
傅长莘看了看他的背影,说是背影,但从她的角度,也不过看得最清楚的就是傅平彦用来束发的发扣。
和发间同样隐约出现的白丝。
这时傅平彦向她侧了侧身,于是那点白发就又看不见了,他向傅长莘和蔼地笑道:“罢了,今天过年,你也别太操劳,留下或者回去都行,自去做你想做的吧。”
说完这话,他就像是清楚傅长莘这个不爱热闹的孩子,也不见得愿意再回到宴席上一样。独自一人往赏梅宴的方向走去,去招待客人们了。
果不其然,傅长莘并没跟上。
她面色略沉,本就惯于冷着的面庞更显得仿佛比周遭的白雪温度都还要低上几分。
傅长莘伸手抚上了一节梅花的树枝,稍微使力压住后又撤了手。
“说什么‘那个地方’。”她望着扑簌簌掉落的细雪,心里暗暗想道。觉得要么就是曾联温那人没个正经,老是喜欢故弄玄虚;要么就是傅平彦凡事藏着掖着,谨慎惯了,连在知情人面前都不愿说破。
“都已经找了快四年了,找桃花源就说找桃花源不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