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珈话音落后,两人都未再开口。
最后还是牧珈率先打破了沉默:“你半夜出来寻我,就只是为了问这个?”
傅长莘看了看与自己对坐的人……虽说眼前的牧珈和昨夜的那个牧珈性格差距堪称极与极,但无论哪个都从未让她感受到过恶意。
而且从今夜和牧珈再会时对方的态度来看,兴许这其中可能有些他们白眉仙君殿自己的一些缘由在吧。
“确实不止这件事。牧珈仙使……你认识一个叫墨屏的人吗?”
大约墨屏对于牧珈来说也不是什么时常见到的或者特别了解的人,所以乍一听傅长莘说起,牧珈明显是反应了一瞬,然后才给出了肯定的回答:“谈不上认识,只能说是有过一面之缘。关于她的一些事情也只是略略听旁人说起过。你问这个做什么?”
“是因为竹林那晚,我遇到容珠的时候,不知道她使的什么法术,当时我耳边似乎有千万个声音或哭嚎或怒骂,而在那其中,总是时不时会有人喊着‘墨屏’这个名字,言语间似乎还说不要轻易放过她。”
牧珈的神色明显是在试图回想起和墨屏相关的事情:“该从哪开始说起呢......”。
傅长莘没成想这个问题的答案竟然又会绕回到容珠的身上。只听牧珈道:“几千年前的时候,容珠的真身还是一尊白玉鼎,做鼎的玉料则是来自于一个叫瑾瑜岭的地方。那里本就盛产玉料,因此山神瑾瑜就做了这尊白玉鼎。”
瑾瑜......
没想到自己问的是墨屏,结果反而先知晓了瑾瑜的身份。
原来她竟然是一位山神。
而且牧珈口中的瑾瑜岭,在桃花源中也有一个。
天下总不会真有这么巧合的事情吧。
“我们仙君和瑾瑜山神素来交好,一般来说,山神们虽不像山精野怪那么难以沟通和亲近,但大多也是性格要么孤僻要么古怪,与天界的神仙聊不到一起去。不过瑾瑜山神不一样,随和与跳脱两种特质在她身上融合得很好,所以和天界的神仙都很谈得来。用我们仙君的话说,山神的一些想法、点子有时可谓是新鲜得无人能出其右。”
听这番描述,傅长莘觉着倒是能和自己方才梦中那个玩博戏时时而眉头紧锁、时而笑得前仰后合的瑾瑜对得上号。
“比如,瑾瑜岭上盛产玉料,山神每日闲来无事就会用玉做出许多东西来。一般神仙想要点化什么,都会从有生命的存在里挑选。但瑾瑜山神却瞧着白玉鼎是她手工最好的一个物件,于是就想,自己或许也可以将白玉鼎点化了。”
不过傅长莘和牧珈都很清楚,瑾瑜最后必然是没有点化白玉鼎的。
不然它也不会是受恶人魂魄所染后才有自己的意识,最终从白眉仙君手上逃掉的了。
“那难道是没有成功?”
牧珈摇头:“也不是,只不过点化的并非是白玉鼎。后来,瑾瑜山神又挖出一块漆黑如墨,没有一丝杂质的黑玉。那是瑾瑜岭第一次挖出这样颜色的玉料,山神很高兴,就先把那块玉料做成了一柄团扇,又赋予了她神识与人身……”
“她本是以黑玉为身,以扇为形,因此山神给她取了个名字——”
“墨屏。”
两人异口同声地道出这个名字。
牧珈微微点头,继续将她所知道的事情慢慢道来:“我唯一一次去过瑾瑜岭,就是因为白眉仙君好奇黑玉做的团扇化成人形究竟是什么样,正好仙君带上了随侍的我。当时听仙君和山神谈话间有提到,点化物品耗费的灵力要多上寻常的数十倍,再加上本也不是一定要点化什么东西,所以点化白玉鼎的事就被搁置了。”
她此话说完,突然疑惑地看了看对面傅长莘的脸,而后似犹豫又似肯定地道:“要不是今日你问,我都快想不起墨屏了。不过仔细一看,傅长莘,你长得竟然还和墨屏蛮像的。”
说这话的牧珈没多想什么,但听这话的傅长莘却莫名觉得这深夜里后背泛起一阵寒意。
这样说来的话,自己方才梦到的墨屏的模样,并不是什么“日有所思夜有所想”。
而是那墨屏真的和自己长了一张很像的脸。
“不过也只是单纯的像而已。”牧珈又说道。“你二人固然都是寡言少语,但怎么说呢……和你和她我虽都没有深交,可还是能感受得出你们给旁人的感觉还是不太一样的。”
牧珈这话,听上去像是在安慰傅长莘似的。八成是她以为自己说傅长莘和墨屏长得像,而墨屏又本非人类,所以把傅长莘给吓个好歹了。
傅长莘倒是不至于“被吓个好歹”,但结合这几日的种种事端,她总是隐约觉得自己和墨屏之间有某种联系。
或许能见到墨屏的话,这个疑惑就可解了?
这样想着,傅长莘问向牧珈:“那么墨屏和瑾瑜山神现在是在哪里,方便见到吗?”
她说这话时明显注意到,牧珈的神色有那么一瞬明显有些异样,当中还带着些惋惜。
但她怎么也没想到,牧珈接下来道出的却是这样的一句话。
她声音略低了些,缓缓道:“墨屏,连同瑾瑜山神,都早已不在了。”
看她的神色,这个“不在了”,大约就是傅长莘所理解的,与凡人的死亡相同含义的“不在了”。
反正也猜到了傅长莘会问为何如此,牧珈干脆便顺下去说道:“我知道你可能会问我缘由,但墨屏和瑾瑜山神的死因细节我可以说是完全不清楚,这件事情从头到尾,都是我们仙君一个人处置的。并且他似乎不愿意让任何人知晓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不过天界认识瑾瑜山神的神仙不多,称得上关系不错的也只有我们仙君,是以别说这几千年之后的如今,其实在更早以前,就没什么人提起她们了。”
已经都不在了……
但方才梦中,围坐着的四个人里,瑾瑜、白发男人、还有那孩童,对于身为旁观者的她视若无睹,唯有墨屏一个人,在最后一瞬仿佛透着虚无缥缈的梦境看向了现实中的自己。
那目光的分量沉甸甸的,很明显是真的在直直注视着某个人,和其他三人的状态绝对不同。
而且不只是方才的梦,前夜的梦也是,往往梦境产生变化,都是在墨屏出现或有所动作之后。
墨屏真的已经不在了吗?
她为什么只看着自己,而却两次都只字不语?
“你面凉了。”
牧珈突然的出声提醒吓了傅长莘一跳,只见她在提醒过后,手在碗口一拂,面就又冒出腾腾的热气了。
在那乳白色的热气中,傅长莘微眯了眯眼睛,心中对于这种热饭的方式隐约觉得有些熟悉,但又说不准在哪里见过。
不过应该其实是没有见过的吧,毕竟从前也没见有人用这种方式热过饭食。
傅长莘趁热三口两口吃了剩下的面,而后牧珈又对着灶台那边施了个什么法术,锅碗瓢盆就又自己洗起自己来了。
“洗完之后法术就会自己停下,不用管了,走吧。”
傅长莘见她出了面摊:“牧珈仙使住在哪里?”
后者稍稍抬头,望了望四周的树:“本来是哪里都行的,但既然现下遇上了你,不如跟你去南屏坊吧。看眼下这个情形,那难以摸准她心思的容珠说不定什么时候也会突发奇想,跑来找你麻烦呢。”
既然如此,反正眼下南屏坊最不缺的就是住人的客房,傅长莘便把牧珈带了回去。
折腾了半夜,天色眼看都有些擦亮了,不过尚能抓紧时间休息一个多时辰。
傅长莘三下五除二换下衣服,却在褪下右半边袖子的时候,感到布料被什么东西轻轻勾了一下。
是两枚戒指,不知道是被哪个勾的,应该是黑色的那枚,毕竟它上面的镂刻更复杂一些。
傅长莘略蹙了蹙眉,心中也很纳闷自己怎么出门追人还会戴着个首饰。
于是她把这两枚戒指从手上摘下,直接放在了妆台桌面上。可想了想又觉得不妥,总隐隐觉得这两个戒指似乎是什么很重要的东西,想了想,最后拉开镜子下的小抽屉,把戒指轻轻搁在了里面铺着的绒布上。
所幸这一夜没再闹什么事情,甚至连第二天都无事发生。
要不是城内百姓还因为担忧街上有染了“疯症”的怪人出没不敢出门,朗州城怕是也可以说是已经和往日没什么区别了。
傅长莘“平安”睡到了第二天早晨。一下楼便见到小沅和收了自己喜鹊特征的牧珈在一楼面面相觑,只得说这是城外来南屏坊落脚的一位傀仆。
这一日里所有人都在南屏坊内做着自己的事情。小沅在辟出来的一间娟楼尽头很是安静的房中跟着安纪先生学习医理;约孜丽尔等人依旧半是练习半是胡闹地待在前面婵楼;牧珈被声音吸引去,看了看婵楼内亮堂堂的装潢,竟然极具反差地反复夸了好几句婵楼很好看;黎长锋和赵晋泽碍于傅长莘的“威仪”也不敢出去乱跑,要么睡大觉,要么下棋聊天来解闷。
就连窝居在小屋子里、快被傅长莘忘记了的吴猛也老老实实,傅长莘问他要不要走的时候,他还死乞白赖地赖在这,指责傅长莘现在让他去街上难道不是要他的命?
如此一天一夜,便也算是平安又平凡地过去了。
如果只论表象的话。
深夜。
安纪先生和小沅今天结束的晚了些。起因是他突发奇想,想额外教给小沅一个他自创的“迷药小炮仗”。
原理其实也不难,就是在随身方便携带的小炮筒里放入一些有迷药功效的草药粉末,拉动炮筒的开关后,里面的草药粉末便会在少量火药的作用下变成一团雾气迸向前方。
像是过家家闹着玩,但又感觉多少也能有点用。
因为手边药材并不多,为了能尽量达到预想的效果,俩人越鼓捣越起劲,鼓捣出几个“迷药小炮仗”之后,一抬头,发现竟已深更半夜了。
安纪先生让小沅先回去睡觉,自己留下来收拾“战场”。
小沅抱了书本,斜背着的绣花布小口袋里还装得鼓鼓囊囊,正是那“迷药小炮仗”。
她想着现在这个时间姐姐应该已经睡了,不过没关系,明天可以拿给她看一下,炫耀一下自己熬夜的成果。
行至娟楼一楼的正厅,乐得走路一颠一颠的小沅突然瞥见窗外有个人影闪过。
她抱着书的手一紧,一边心想这是什么人在鬼鬼祟祟,一边下意识想要跟上去一探究竟。
但她脚步才调转方向,就生生刹在了原地。
不对,不应该这样做。这种时候这种情况,比起自己贸然去涉险,更应该先去告诉姐姐。
她打定主意,掉头按原本的路线准备上楼去敲傅长莘卧房的门。
谁知就在回头并抬脚的一瞬间,自己身后的地面上竟然赫然冒出一个光圈。
那光在黑夜里实在是太刺眼,小沅来不及撤回脚步掉落进光圈时,恍然间似乎看到自己是掉落进了一个描绘了青竹的水墨画中。
准确来说,是那水墨画下如洞窟般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