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妇人便是黎妙,黎门的第七位门主,早年间也是凭本事有着响当当的名声的。只可惜许多年前黎门因得罪了人,遭其他势力和藏于黎门的内鬼勾结被血洗。黎妙难以以一敌众,受了重伤不说还被逼得走投无路,只能自废功夫,才能保全黎门和家人。
从那以后她身体一直欠佳,实在没法再管理黎门,因此其夫傅平彦才担任了黎门的代门主。
傅长莘绕到黎妙身前,给她行了个礼,又把手中那几包点心放到石桌上,道:“从朗州城那家田记给阿娘带了些可口的糕点上来,现在尝尝?”
黎妙虽然人已近四十,且脸上时常挂着病容,但美人在骨不在皮,如今看上去仍然是个风韵犹存的妇人。
此时此刻这位风韵犹存的妇人正盯着傅长莘拆油纸包的手,自顾自地说道:“朗州城啊……可是很久都没去过了。”
油纸包逐一拆开,傅长莘递过一块点心到黎妙的面前:“阿娘,新年安康。”
虽然只是微微扯起了嘴角,但她说这话的时候,也算是难得露出了平时别人很少能在她脸上见到的笑模样。
黎妙也是格外喜欢看这孩子笑一笑,不要总是走到哪都一脸严肃。她始终觉得,傅长莘天生这么招人喜爱的长相,就应该是多笑笑才好的。
几块点心并热茶一起吃下去后,黎妙的女婢上前弯腰在她耳边低语。黎妙听后像是想起来了什么似的,道:“提醒的好,我竟然差点忘记了。”她上上下下看了傅长莘一遍,道:“我的阿莘长得这般可爱,结果却一年到头都穿个男人一样的衣服到处晃,阿娘知道这样的衣服是行动方便,但今天是除夕,反正也没什么事,我让他们裁了一套新的裙装给你,就去我屋里换上吧。”
这话说得倒毫不夸张,为了行动方便,那从西域传来、裁剪成贴合女性身形的各色男式翻领胡服确实是她日常最习惯的穿着。再配上一双再普通不过的黑靴,行动起来要多自如有多自如。
因为穿不习惯,所以傅长莘下意识就想拒绝,但是看了看黎妙柔和又有些期待的神情,话到嘴边就又不忍拂她的好意。于是她向黎妙道了个谢,就去了长廊后的房间里。
果然在里间的桌上看到一套衣裙整整齐齐的叠着。傅长莘把它拿起来抖开,心想自己倒也不是不喜欢女子的衣裙,只是觉得像胡服和袍子那样的衣装行动起来更加方便。
不过这份礼物一看就是黎妙花了好些心思的。这衣裙领口袖口,还有系在腰间的带子,都在上面给她绣了她最喜欢的花,而那堪称“放荡不羁”的绣法,一看就是黎妙的手笔。
因为快要开宴,傅长莘三下五除二地就换好了衣裙。走到门口刚要开门的时候,听见了外面传来说话的声音。
“我让人来请你,你不愿来,我就只好亲自过来请你了。”
是傅平彦的声音,听话里的意思,是黎妙又不太想去今日的宴席。
“我还是不去了。”
果然,还是这六个字,还是一样冷冷的声音,明显不太愿意同傅平彦多说。
后者沉默了一会儿,用一种带着叹息的语气,试图七分认真三分哄人地道:“妙娘,咱们真的……”
傅长莘只能隔着门板听到声音,但她猜想门外黎妙一定是面无表情并打算起身回屋,似乎很不想再和傅平彦多待在同一个院子里哪怕一会儿。
当年黎门遭人血洗的时候,一家四口里,只有傅长莘当时并不在黎门。
幼时因为有段时间身体不太好,所以她被送到了一位名医处调养身体,直到黎门挺了过来,逐步走回正轨,加上她又已经养好了身体,才又被接回了家。
因此也算是躲过了一劫。
只不过从黎长锋和其他人的话语间,她逐渐明白过来自那次黎门遇到劫难之后,原本同傅平彦很是恩爱和睦的黎妙,对自己丈夫的态度愈加冷淡了。
但是那份冷淡并没有连带到两个孩子身上,甚至哪怕是最不着调如黎长锋,在黎妙这得到的,也最多不过是斥责和略显严厉的教诲而已。
傅长莘理了理披帛,推门来到的院里。果不其然黎妙已经站起身,只留了个半侧的身影给话都没说完的傅平彦。
见傅长莘换好衣裙出来,她头也没回地就往房间里走去。
傅平彦的目光自始至终都在黎妙的身上,最后门掩住,他的目光无处可落,只好停留在了冷白色的雪地上。
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对傅长莘说道:“那我们两个走吧,阿莘。”
两人踩着昨夜的新雪往赏梅宴的方向走去。傅长莘盯着脚边的新雪,冷不防听见傅平彦对她说道:“阿莘,听说你昨天,在南屏坊救了个人。”
“是的。”
傅长莘抬头看了看傅平彦的背影,他们两个同行时,傅长莘向来是不和他并肩,每次都是走在傅平彦身后半步的位置。
前面傅平彦又道:“说来听听。”
傅长莘略斟酌一下。傅平彦刚刚那句“在南屏坊救了个人”的语气那么肯定,半点都不像是在询问,倒像是已经大略知道了这件事,只不过是想要了解的更细致一些。
“是昨天傍晚老宋先生在后院遇到我,恰巧他要和我说账上的事情,就在后院站了一会儿,而后就听见后门外发出一声闷响。开门查看时那个人就倒在了门口,身上多处刀伤,很深,留了不少的血。我想除夕前一天要是有个人死在南屏坊的后门,实在是太不吉利,于是干脆把他带回去安置在客房里了。”
南屏坊,是朗州城、乃至整个武陵地区最为有名的歌舞坊。
也是玶山上的黎门在朗州城里最重要的一处产业。
“是个什么样的人?”
“男子,大约二十多岁。看他衣着和外表不像是普通人家的郎君。身上不曾见到财物,大约是被人抢走了。”
她盯着傅平彦的背影,又补充道:“已经遣人查过了,不是朗州人。”
傅平彦闻言应了一声,赞傅长莘做事利落,又问她接下来打算怎么处理这个人。
而后得到的便是傅长莘毫不犹疑地答案:“等他醒来,给他点钱,让他自行寻回家的路。”
傅平彦这才回头看了她一眼,眼中似是有点笑意:“阿莘就不怕这位郎君其实是得罪了谁,独自回家的路上又被袭击,一个搞不好连命都丢了?”
傅长莘对上傅平彦的眼神,很是漠不关心地应道:“我已救他一次,还收留了数日,他总要回自己的来处。至于结局怎么样,实在是与我无关。”
也许是黎门的遭遇,让傅长莘在做事的时候总是会谨慎些、不给黎门惹麻烦。
似乎是对于这件事没有什么其他的疑问,傅平彦便又向傅长莘问道:“南屏坊的账上有什么问题吗?”
“倒是没什么问题,只不过老宋先生告诉我,黎长锋在雅间招待了几个朋友,所出银钱都直接记在了南屏坊的账上,临走还提了不少现钱,说是年节用钱紧,我如果问起就替他唬过去。”
傅长莘回答的依然很干脆,丝毫不给黎长锋面子。不过傅平彦听罢也没说什么,毕竟也是对黎长锋的这种行径习惯了。
两人一番交谈,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黎门设宴的后山。
玶山冬日有一景,后山上有条温泉,两边尽是红梅。温泉水汽氤氲却不至于让人看不真切,红梅又格外醒目,加上白雪和青松相衬,成了一副绝美的景致。
黎妙那间院子里的红梅就是这里移过去栽种的,温泉水也引自后山。
早有仆役们在温泉边摆好了席位,傅平彦来时,已经有一半的人入座,开始攀谈起来了。见主人家过来,于是就中断了交谈,一齐向傅平彦行了个礼。
这些长辈里面有黎家的旁支,也有黎门在生意上的一些老主顾。见傅长莘跟在傅平彦身后,在说了些吉祥话后,又象征性地对傅长莘夸赞了两句,随后举起杯来。
仆从将手里的盘子递了过来,父女俩拿起各自的杯子:一个同众人一样都是青梅酒,一个则是茶水。
互相敬过之后,傅平彦留在了长辈这边,至于傅长莘,则是去了后面小辈们的席位
那里有黎家亲戚的孩子们,也有随客人们来的子女,此时此刻基本已经坐满了。这些人三三两两地挨坐在一起,又是吃酒又是聊天,气氛倒是比大人那边热络且轻松许多。
黎长锋远远地看见他父亲过来,刚想起身去说个年节的吉利话,却在瞥到他身后紧跟着的傅长莘时,感觉心头像是被酸了那么一下,就连原本想要上前的动作也停住了。
旁边的赵晋泽见状,压低了声音凑近黎长锋说道:“长锋,干嘛不去啊?”
黎长锋唯恐自己那点眼红自己妹妹更受器重的小心思被人发现,这个时候赵晋泽这么一问,他听后下意识地就否认道:“我就是坐的腿有点麻,动弹一下而已。”
“得了吧。”赵晋泽为了说话方便,把自己面前的小桌挪得靠近了一点:“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论辈分我好歹还是你的小舅呢。说真的,你不就是因为你妹老是跟着傅门主,你才不过去的吗!”
黎长锋闻言有点恼,却又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最后揪着赵晋泽说自己是长辈那句话给反呛了回去:“行啊小舅,那你是长辈,你去那边的席位坐吧。”
“我才不去呢。”赵晋泽把腿一盘,给自己拿了颗果子:“我去算什么啊,还不如待这边自在。我也就年龄占个便宜,去了连话都说不上,搞不好还得听训。”他把果子往嘴里一扔:“我这说你的事呢,你总是给我打什么岔。”
“我的事?我什么事?”
“你妹啊!”赵晋泽突然压低了声音:“她成天在黎门压你一头,你心里真的过得去?我说两位门主到底怎么想的,放着你这个正儿八经的黎家长子不管不问不帮不扶,反而去栽培......”他话音渐渐变弱,打量黎长锋上下,最后像想起来了什么似的,狐疑道:“哎哎哎!该不会外面那些风言风语是真的吧?”
仗着赵家有钱,小儿子赵晋泽觉得偌大家业有两个能干的姐姐依靠,也不用自己打点。以前还为了装有文采跑跑学堂,现在大了,学堂也不爱去了,逐渐养成游手好闲整日没有正事可做的习惯 ,一天到晚不是茶楼就是酒楼。来朗州城这几日也是这样,独自待着的时候,偶尔就能听邻座或是路人在讨论黎门。
而议论的内容,则是黎门内如今光景,完全是因为傅平彦这个上门女婿。
这诸多流言的基调,无外乎都是傅平彦作为赘婿心有不甘,对黎家怀有很大的不满,因此伙同和自己同一阵营的女儿要一步一步把黎门吃进肚子里。
毕竟黎门名声在外,除去本身就是叫得上名号的武学门派这一点,还因为黎门的“佑安团”。
佑安团是可以称得上是维系黎门运转的主要进项之一,行的是护送商队、或是在路途中保护客人安全这样的买卖。至于酬金,则是视所护送的人或者物,以及这一趟行程的长短,中途险情是多是少来决定的。
每年因为佑安团而慕名想要进黎门的人也不在少数,毕竟有多半数人在学成之后,如果能力得到了认可,是有可能可以直接加入佑安团的。
而这流言一传十、十传百,中间早就不知道经历了几轮的添油加醋,且越添越离谱。有说傅长莘是傅平彦在外面跟人偷生的;有说别看傅平彦表面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模样,实则是江湖上隐匿已久的杀人狂魔,整个黎门从上至下都被他治得服服帖帖;最扯的甚至有人说,傅平彦为了巩固自己在黎门的地位,将来指不定还要把偷生的傅长莘嫁给黎长锋呢。
诸如此类,要多夸张有多夸张。
“我呸!”黎长锋双目一瞪,紧接着又回以一句“屁话!”,然后怒道:“这好歹是我亲爹和亲妹,这些人的嘴是上怎么连个把门的都没有?这哪里是‘风言风语’?我看是疯子说的‘疯言疯语’还差不多!”
赵晋泽见他气得够呛,赶忙倒了杯青梅酒塞进他手里,并安慰道:“像是这种太离谱的言论,肯定也不见得人人都会信。不过你就生活在朗州城,难道从没听说过?”
“没有!”黎长锋没好气地一口把那青梅酒灌了下去:“以前也从来没有人说过这种话。再说这段时间我也不总往什么茶楼酒楼这楼那楼的跑了,自然也听不见这些疯子编故事。”
赵晋泽听了后,眼睛瞪得仿佛快比酒盅的口还要大:“你这是,转性了?”
黎长锋倒是没有直面回答他这个问题,而是接下去道:“一年前父亲把傅长莘派去管理南屏坊了。”
这话一出,赵晋泽感觉自己隐约懂了些什么。
果不其然,黎长锋搭在自己腿上的手一攥一松,他盯着自己的手,仿佛是在自言自语一样道:“至于我,也不能总是让父亲看扁了吧。武学上我是没可能赶超傅长莘了,但如果能做点什么证明自己不是真的一无是处也好。”
同为活了多久就啃家里啃了多久的赵晋泽努力理解了之后友好地表示:“你说的我也懂,你要是有什么需要我帮衬的,尽管叫我。”
话一说完,黎长锋还没来得及说句“谢了”,就见一个东西突然从赵晋泽的头上方落下,“啪叽”砸了他个正着。
“哎!什么玩意儿!”赵晋泽一手摸着头,一边去看究竟是什么砸了他赵小少爷这颗金贵的头。
那样东西从他头顶落到肩膀,又顺着锦缎的衣料滑落到了他腿上。他定睛一看,正是他那爱不释手价值不菲的玉珠扇坠。
“什么时候掉的啊……”他兀自嘀咕道,随即猛然想起来是有人把扇坠扔他头上的,扭过身一看,就见傅长莘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目光徐徐落在他的嘴上,道:“管好你自己的东西。”
然后便不等他二人再说些什么,就负手离开了。
赵晋泽看她离开的方向,又摸了摸自己的嘴,反应过来可能刚才自己给黎长锋细数那些外边的谣言时,被她给听了个大概,指不定还以为自己是在暗地里撺掇黎长锋。
赵小少爷这就不乐意了,先是愣了一愣,紧接着就挽着袖子准备起身追上去,边挽还边愤愤道:“哎我说你……”
黎长锋见状赶紧拉了赵晋泽的袖子拽住他坐下:“你过去找打?”
赵晋泽闻言扁扁嘴,赌气般的坐下了。
虽然事实让人很窝火,但不得不承认,就习武而言,黎长锋被自家妹妹甩出了十八条街这是黎门上下没几个人不知道的事。
至于赵晋泽,在这方面只会比黎长锋更废物。
“还有我警告你,你也不要去想什么找人收拾她出气,不反过来被她收拾一顿就不错了。”黎长锋见赵晋泽还盯着傅长莘走开的方向,心里越发觉得他是不是真想雇人偷着给傅长莘下绊子,于是踢了他一脚:“你看什么看呢?我说的话你听见没?”
赵晋泽的目光收了回来。他刚才倒不是发愣,只是走神在想一件别的事情。他看向黎长锋问道:“你妹从小就那么厉害?”
虽然他没说究竟是哪方面厉害,但他的话就算没说清楚,黎长锋也能听懂个**不离十,他摇摇头:“不是,她小的时候其实身体并不好,所以三岁的时候才送去了一位名医那里,一待就是好多年。一开始习武,也是为了强健身体而已……你突然好奇她的事做什么?”
赵晋泽坦坦荡荡地回答道:“了解一下而已。”他手上边把扇坠往回挂,边问:“那她不会从小就是这么个性格吧?”
黎长锋继续摇头:“也不是。反正我印象里她小时候可乖了,不过没人理她就不爱讲话这点倒是和现在一个样。”
听上去赵晋泽只是问了一些无关痛痒的问题,于是黎长锋严重怀疑对方只是想满足自己的好奇心而已。
至于后者,也没再过多地好奇傅长莘,毕竟总归是挂念自己好兄弟的事情更多一些。
他换了副轻松的语气用扇子点了点黎长锋的肩膀,安慰道:“反正山不转水转,你小舅我相信你将来定有一番建树。话说回来你要是实在不是接手黎门的这块料,就来我家呃……”赵小财主在脑中把他家的所有生意都过了个遍,最后挑了个自认为体面又适合黎长锋的,眯眼说道:“来我家打杂也可以!”
说完他动作灵活地从自己的席位上蹦了起来,虽然堪堪躲过了黎长锋踢过来的一脚,却因为动作幅度太大险些把从自己身后跑过的一个小孩撞倒在地上。
“你小心点啊!”
一场宴席,傅平彦作为代门主,先是向宾客们道了些表达谢意的话语,又命手边的几名仆从给小辈们派了年礼。
黎长锋手上拆着自己的年礼,但注意力完全不在那上面,而是眼神不停地在往傅长莘的方向瞥。
那呈年礼的仆从和她站在一个稍微远离众人的位置,仿佛隔绝了这边所有的欢声笑语。
他见傅长莘拿过自己的年礼后,打开向里面望了一眼,随后封上,然后略微倾身拿过自己脚边小桌上那杯剩下一半的青梅酒,仰头一饮而尽,理了理臂弯里轻柔的披帛和肩上柔软的白色披肩,悄无声息地转身走进了林中。
过了片刻,赵晋泽见黎长锋在一种莫名其妙的沉思中站了起来。因为弄不明白他此举是要干什么,于是赵晋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样问道:“大外甥你去哪啊?”
黎长锋踢了他一脚:“散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