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州玶山。
平日里安静到只有走到半山腰才能听到些许人声的玶山,今天或许是被山下朗州城内浓郁的年节气氛所染,多了一点鲜活的气息。
和平时寂静肃穆的风格截然不同,今天的山路两旁每隔约摸五步就挂上了橘红色灯笼,树木掩映下,还能听到忽远忽近的少年人笑闹声。
“等等!你跑那么快做什么?又没有人撵你!给我看看你拿的是什么好东西?”
“才不,你说看就要给你看吗?”
“每年从两位门主那儿能得来什么样的守岁礼,那都各凭本事抽中的。怎么?难不成你抽的没我抽的好?”
“哎我说你!”
两人脚步声凌乱,很明显光是斗嘴还不够,为了看看对方究竟抽中了什么守岁礼,竟然还你夺我抢起来。
争抢间,两人绕着绕着,就绕过了山路拐弯处的树木,踉跄着和迎面负手走上山来的年轻女子打了个照面。
两个少年霎时间不约而同停下了手上的动作,连带嘴巴也闭得严严实实,仿佛刚才一个插科打诨一个据理力争的压根就不是他俩一样。
“傅,傅师姐好。”头发整齐地在脑后扎成一个利落马尾的少年恭恭敬敬地行了礼,道。
另一个也行了一礼,同时张嘴便习惯性地打算对面前女子先夸赞一番:“傅姑娘。许久未见,傅姑娘还是一如既往地——”
那姓傅的姑娘抬手打断了他的话,板着张脸问对方道:“秦副管事有空在这里和人嬉笑打闹,看来是不着急到山下去给宾客们引路。”
“怎么会怎么会。只不过今天除夕,一时高兴而已,我们这就去。”
说话间,两个女婢从三人身边经过,等稍稍走远一点之后,才敢低声议论起来。
但还是被立在两段石阶中间的圆台上的三个人听了个七七八八。
姓傅的女子和那称她为“师姐”的少年宋彻均是常年在黎门习武之人,除去手脚上的功夫,眼明耳聪对于他们来说也是基本的要求;至于年纪轻轻就成为副管事的秦潮,更是必然有着耳听六路眼观八方的本事。
“刚刚那难道就是人们总提起的,咱们黎门两位门主的长女——傅长莘?”
问这话的显然是刚来黎门没多久,于是同行的另一个女婢解释道:“就是,傅姑娘被派到城内的南屏坊打点生意也有好长一段时间了,没想到还是和以前一样……没什么变化。”
宋彻和秦潮听见这话后偷偷对视一眼,看眼神就心照不宣地瞬间知道了对方心里在想什么。
“一样没什么变化”,指的是无论是外貌还是脾气,都没发生变化。
傅长莘其人,生得一张团团脸、圆眼睛、小巧的嘴巴,一副讨喜的面孔。
或者说得更加准确些:如果她不一天到晚板着脸的话,那确实是一副讨喜的面孔。
但凡在黎门待过的人都知道,这位门主之女是出了名的脸和行事风格完全对不上号。
玶山黎门,是在整个武陵地界都是能叫得上名号的武学门派。如今到了第七任,继承人便是前一位门主的独女黎妙。
因为是独女又是门主,尽管她本人不太愿意这样做,但最终还是没能拗过老门主,让自己心仪的男子傅平彦入赘进了黎门。
两人先是育有一子,随了黎妙的姓,由傅平彦取名为长锋。而三年后,两人又有了个女儿。
许是多少带了些愧疚,于是黎妙执意要让女儿和自己丈夫姓,这才有了“傅长莘”这个名字。
夫妇俩计划得好好的,想让儿子黎长锋独当一面继承黎门,女儿傅长莘只要一生安稳度日就好,至于习武和黎门的那些杂事,也不需要她管。
可惜事与愿违,黎长锋非但武学上没什么建树也就算了,早几年甚至还称得上是性格顽劣,且无论是从哪个方面和傅长莘比起来,都称得上是草包一个。
这兄妹俩人堪称是和他们父母的意愿逆着长的。甚至连管教黎长锋也是傅长莘一并代劳了,最狠的一次,她生起气来都能挥鞭子把自己亲哥抽得原地打转。
不过一年前,傅长莘被其父傅平彦派到了山下朗州城的一处重要产业打理事务。自此从演武场上每逢傅师姐路过必定挺直腰板不敢有任何松懈的百余弟子,到生怕出什么错被傅姑娘撞见的几十名仆役,都不约而同地松了口长长的气。
毕竟终于不用再提心吊胆地过日子了。
不过傅长莘脾气不好归脾气不好,但也只是会在门下的众人出错的时候才施以手段,并不是个没事找事非要鸡蛋里挑骨头的刺头。
小姑娘脆生生的声音渐渐远去了。秦潮料定傅长莘此行上山必定先是去见两位门主,没什么空搭理自己和宋彻,于是和气恭敬地道:“傅姑娘放心,怎么会不着急呢。”
为赶紧岔开话题,他又探头看了看傅长莘背在身后的手。
那手里拎了四五包朗州城好吃得出了名的田记点心,身为副管事的他自然清楚。
田记的点心,黎妙特别喜欢。
说起来傅长莘,也确实是更亲近她的这位母亲一些。
眼见有被邀请到玶山来参加赏梅宴的宾客陆陆续续上山,秦潮称自己要往再往山下走一些,好指引宾客,赶忙揪着宋彻跑开了。
于是傅长莘便继续负手拎着自己那四五包点心往山上走着。那有点分量的油纸包随着她的步伐晃来晃去,时不时就打在她腿上一下,她也全然没有当回事。
眼看再走过两段四十多级的台阶就是黎门的正门前了,突然有个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她的肩膀。
傅长莘回过头,见一把挂着金丝坠子的折扇慢慢挪开,那串了玉珠的扇坠晃动着,在冬日阳光的照射下显得格外贵气。她的目光顺着扇坠往上看去,来人一身华服,腰间挂着精雕的玉坠——正是自己兄长黎长锋的好友,富商赵家的三儿子赵晋泽。
这个赵晋泽,按辈分严格来说其实算得上是黎长锋的小舅。黎妙成为黎门门主之前,结识了老家在益州城做生意的赵家二小姐并成为了很要好的朋友。当时两人认识没过多久,赵家二小姐的三弟,这位赵晋泽赵郎君就出生了。后来过了约摸三年,黎妙嫁给傅平彦,继承黎门,生下了黎长锋。因此赵晋泽虽然按辈分是黎长锋的小舅,但两人因为年纪差不了多少,儿时起又常常在一起玩,倒是更像兄弟一些。
“呦,这不就是阿莘吗!”
敏锐如傅长莘,当下就从对方的目光里读出来了一丝找事的意味。
按道理来讲,赵晋泽虽然知道有她这么一号人存在,但因平日里他不经常来玶山黎门,一般都是在朗州城里和黎长锋一起鬼混,和她几乎没什么交情。
但这赵晋泽上来就直呼傅长莘小字不说,语气和表情里还透着一股揶揄和轻佻,估计是平日里没少听黎长锋在他面前抱怨傅长莘,再加上听闻此人在黎门处处都压黎长锋一头,定是觉得这回看见,可得替自己的好兄弟——黎大少爷出出头。
“赵郎君。”傅长莘对他略一欠身,还没等说什么,就见赵晋泽手里扇子一挥,并起来指着自己:“哎哎哎!可不是‘赵郎君’。阿莘莫不是忘了,按辈分我可算是黎长锋的小舅啊。”
言外之意就是:你是黎长锋的妹妹,而我按辈分是黎长锋的小舅,但是因为我跟黎长锋关系好,所以无所谓。可是你就得像对长辈那样对我恭恭敬敬的,施个正儿八经的礼,低眉顺眼地叫声“小舅”来听。
此时已经从山下走上来的零星几位宾客,也都因为傅长莘和赵晋泽杵在路中间而放慢了脚步,眼睛直往他们这边瞟。
如果这会儿赵晋泽不是当着这么多外人的面说这番话,那么他的下场极有可能就是被傅长莘抓着挥折扇的那只爪子拧得直接原地转个圈,然后一脚踹到他膝弯上让他被迫半跪在地,紧接着扇子被夺,劈头就是几个爆栗。
而且傅长莘笃定他绝对不敢告状,因为她知道,赵晋泽那和黎妙义结金兰的二姐以及管着家里一大半生意的大姐,都只会认为他嘴欠手也欠,活该被教训。
但他偏偏挑在这个时候找事,摆明了是吃准傅长莘脾气不太好,想在路人面前给她找不痛快。
傅长莘冷冷地看着他,已经摸上鞭子的手又放了下来,少顷真像他要求的那样一板一眼地行了个礼,改了称呼,然后转身欲先走。
找茬的赵晋泽没想到黎长锋口中那个脾气奇差的她会真的按自己说的做,一时有点发愣。回过神来刚打算再言语两句,就听到后面有人扬声道:“你们这是干什么呢?”
声音略微有些含混不清,但是傅长莘立刻就听出来了正是她那不着调的兄长黎长锋。她回过头,原本只是不屑的眼神在看到了喝酒喝的有些站不稳的黎长锋之后,似乎真正地带上了一些火气。
黎长锋本是邀请赵晋泽来赴宴的,但来之前就已经在朗州城的酒楼喝的有点飘,因此才坐在山脚的石头上醒醒酒,结果回过神来,发现赵晋泽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独自上山了。黎长锋怕他和傅长莘接触不多,万一惹毛了对方挨一顿打,才没等酒完全醒就追了上来。
而就在刚刚,远远地,他瞥见面对找茬的赵晋泽,傅长莘的手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按在了腰间的鞭子上。这个动作比什么醒酒法子来的都快,顿时就让黎长锋清楚地回想起了半年前,傅长莘回了一次玶山,赶上自己心情不好,灌多了酒发疯砸东西打骂家丁。
偏偏傅平彦不在山上,黎妙身体不舒服在午睡,没人敢去打扰她。一群人拦也拦不住,又不敢使劲拦。碰巧赶上傅长莘回来,站在大门口把正要往外冲的她哥一鞭子抽得跟赌桌上的骰子一样打转,半趴在地上疼得足足半刻没爬起来。
傅长莘看他那副喝大酒的样子就来气,刚想开口质问,可兄妹两人不睦多年,竟然从中产生了一种莫名的默契来。因此傅长莘那句“你怎么不在家里”还没问出口,光是一个不满的眼神过去,黎长锋就立刻意识到她要问什么,极其不耐烦地甩甩手,决定抢占话语上的先机,于是道:“怎么?除夕就是要图个快活,哪有那么多的约束?我还不能下山找朋友喝点酒去了?你管的可真够宽。”
傅长莘深觉此人真是大言不惭,身上酒气浓得都快把整个玶山熏入味儿了,竟还好意思说自己只是“喝点酒”。
但因为在又是门人又是来客的路上,这么多人看着,真要吵起嘴动起手来,确实是不太好看。于是在玶山这条山路上上演的“冤家路窄”戏码就此在无言和瞪视中落幕,两位“冤家”双双作罢,一人占着山路的一边,朝那扇敞开的黑漆大门走去了。
黎长锋加快脚步,拉着赵晋泽先于傅长莘进了大门。傅长莘对于自己兄长的这种幼稚行为不以为意,依旧慢悠悠地走自己的路,进了门也不先去宴席,而是沿着回廊拐进了一处安静的小院里。
眼下已经临近冬末,满院子栽的梅花开的正盛,昨天夜里刚下过一场雪,白雪积在红梅的枝丫上和院中一处小小池塘边堆砌的石头上,让整个院子看上去俨然是一幅出自名家之手的冬梅图。
那小池塘里的水是引了后山的温泉过来,寒冷的冬日里水汽飘散着,给人心里都增添了几分暖意。
池塘旁边摆了个石桌,并三个石凳。一位穿着宽大披袄的妇人坐在其中一个石凳上,身边还站着两名女婢。
傅长莘穿过长长的回廊,踩着还未化的雪,直走到小院里那妇人身后才停下脚步。
她的视线先是落到那件深红色披袄后绣的仙鹤上,紧接着又向上飘去。那妇人的黑发随意地在脑后用一根发带系住,长长地垂了下来。
在那青丝中,傅长莘看到了几根刺眼的白发。
还未等开口,面前背对着她的妇人就先唤出了她的名字:“阿莘,你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