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与傅平彦对面而坐的静夜越来越远,反而耳畔酒肆嘈杂的人声渐渐清晰起来。
傅长莘自梦中睁开眼,入目的是木制的铺地、桌腿、还有某个人因为坐在蒲团上而层叠起来的衣摆。
隔间内蜡烛灭到只剩房间最那边的两盏,傅长莘坐起来,浑然不知道自己睡得脸上还留了布料褶皱的印子。
随着她坐起的动作,一块毛毯从自己身上滑落下来。
“我睡多久了?”
“没多久。”
“菜呢?”
“算起来你差不多快醒,我就已经让小厮重新做上了,估计等下就能端来。”
邪慈把装着糖糕和蜜饯的两个油纸包打开,往傅长莘的方向推了推:“想不到下去买个东西的功夫,你就睡着了。”
傅长莘往桌边挪动了一点,用帕子擦了手,捏起一块糖糕先咬了一口。
“阿莘可梦见什么了?”
傅长莘嚼糖糕的动作一滞,结果没嚼完就咽下去了,同时警觉地看向邪慈:“你不会还有那种偷窥别人做的什么梦的本事吧?”
邪慈听了这话,笑着否认:“你放心,我不会。其实别说是像我这样的树灵,就算是神仙,因为所能做到的事情已然比凡人多得多,某种程度上来讲反而就会更加受约束。如果我随意干涉凡人的事情乃至命数,哪天不慎被天上的上神发现,就要吃苦头了。”
倒还蛮守规矩的。
“这么说来——”傅长莘只吃了一块糖糕就又包上了油纸包,怕等下吃不下正餐。“神仙也有神仙的‘大理寺’?”
邪慈显然是对如今人间的各种府衙机构也没那么熟悉,听她说“大理寺”,还反应了一下才接道:“是。天上的‘大理寺’,倒是没有这样的官府名,因为是一位白眉仙君统管,所以就叫白眉仙君殿了。”
“白眉仙君......听上去年岁倒是大了。”
“也还好,据传虽真的是白发白眉,但只看样貌的话,不过凡人的三十岁而已。”
说话间,傅长莘点的那些菜已经端了上来。
小厮上了菜,依照傅长莘的嘱托退到了屏风后,又仔仔细细地关上了门。
傅长莘开始动筷,同时接过了刚刚的话头:“说起来,我都还不知道你年岁多大?”
从前在桃花源里的时候,她跟邪慈即便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了三年,两人之间也没多少话。对于邪慈,她虽然知道对方不是人,也对他好奇过,但那点好奇还不足以让她当面对着邪慈多方盘问。
反过来想,邪慈估摸也是因为看出了自己不是个多事的,才会愿意让自己住进家里来。
可如今,虽说身边诡事频发是原因之一,可她对邪慈的好奇,竟也莫名其妙收不住了。
想来想去,或许是从前和如今境遇不同,心态也就不同了吧。
邪慈手指轻轻点了点木桌:“得有快九百岁了吧。”
“这么久?”
话音一落,傅长莘转念一想,或许再多上十个九百年,再更迭无数个朝代,对他而言也算不得久。
哪知邪慈却说:“确实是很久了。”
“那……”
“还好奇我怎么成了树灵的?”
心里的想法被一下子戳破,傅长莘下意识佯做不在意的样子:“无妨,说不说随你。”
邪慈倒是乐得同她讲:“我和我的族人是最早来到桃花源的那一批人,兴许是命运使然吧,神树选择了我与他同根而生,把我塑造成了桃花源的一个......象征。所以从那之后,我即是树灵。”
傅长莘突然觉得有点别扭,虽然当年她出生时桃花树被雷劈那件事和她也没直接关系,但是后来从桃花源的其他人口中听说,被奉为“仙人”的邪慈当时确实是休养了好长一段时间。
她本以为还要有下文,怎料邪慈接下来话锋一转:“至于更详细的,如果日后有机会,或许你会知道的。”
“那就先不谈这个了。”
她夹了块蔬菜递进嘴里,继续道:“你九百年里都一直在桃花源。既然是世外仙境,无人侵扰,那你为什么还要频繁往外跑?”
当年在桃花源里,她对邪慈“闭关”的说辞不疑有他。现在想来,八成这“闭关”都不知道闭到哪里去了。
邪慈看着傅长莘略正色的表情,倒是也没急着回答:“傅老板怎么猜到,我每隔一段时间就会从桃花源出来的呢?”
傅长莘冷哼:“明知故问。”
“这几百年里朝代更迭,桃花源之外的官话多少也有出入,为了和外面的人沟通,我总归还是要都学点。”
他又抬眼看了看傅长莘:“倒是阿莘,短短几年,竟然也说的这样好。”
傅长莘嫌他夸的太不够实在:“天天说,再笨也会了。”
她说完,手指曲起来敲了敲桌面:“别扯远,说正事。你多番从桃花源出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然而被问到的人这次又说:“从前骗你是闭关,抱歉。”
傅长莘倒是有些意外邪慈会为了这件事道歉。其实她倒是不觉得邪慈有什么必要一定要向自己表达歉意。他是何身份,想做什么自然都有他自己的理由。
况且他还是个眼看就要活过一千年的树灵。像自己这种只有短短几十载的凡人,兴许邪慈再过个几百年,都不记得还有她傅长莘这号人了。
但既然他道歉了,傅长莘就正好借势往下说:“你要是真觉得抱歉,那就把你骗我的苦衷说出来,我听听看能不能接受。接受不了的话,我就找个趁手的家伙把这玉佩一砸,让你再也别想恢复法力,也别想着回桃花源了,留在南屏坊弹一辈子琴吧。”
哪知邪慈马上接道:“听上去倒也不错。”
“......你!”
见傅长莘手里筷子眼看就要作为武器掷过来了,邪慈赶紧放弃同傅长莘打趣的念头,转而正色道:“阿莘还记得方才那首诗吗?”
是不久之前,在吴猛家听到他小弟口中所念的那首七言诗。
——我如白玉素无暇
——万般业障此身化
——烈火烧去恶犹在
——莫怨归来满城鸦
当时正是因为听到这首诗,两人面上的神色俱是一变。也正是因为这首诗中那句“我如白玉素无暇”,才让傅长莘打定主意不再跟邪慈装陌生人。
从前自己没有想起身在桃花源的记忆,帮着傅平彦没头苍蝇地找了四年的“桃源秘宝”。
现在想来,曾联温对那“桃源秘宝”的描述,和曾经自己记忆里面的白玉珠几乎吻合。
当初自己慌乱之中把白玉珠带在身上,却因为被秦宗海拽下瀑布弄丢了它。没想到时隔多年,和这白玉珠有关的线索居然出现了。
那是不是就意味着,黎妙的身体情况也可以因这桃源秘宝而有转机?
“所以这次的事情,和当初你让我看好的那珠子有关?但是那不是桃花源的命门吗,只是个物件而已,还能惹出这么多事情......”
她越说的声音越小,一段久远的记忆突然涌现出来。
昏暗的一楼、碎裂的地面、因被吸食血气而死的青年人、通体洁白无瑕却散发着诡异红光的玉珠......
“不,确实并非绝无可能。”傅长莘低声喃喃道。她抬头问向邪慈:“后来你回到桃花源,在家中看到那具尸体了吧?那究竟是怎么回事?”
问这话时,其实她心里隐约猜到了。
结合从前和如今的情形来看,那白玉珠恐怕真的不是什么“善类”。
“你口中的白玉珠,其实比我还要先出现在桃花源。”
邪慈顿了顿,似乎是在斟酌应该从什么地方开始说起。
“它的前身,其实是方才提到的那位白眉仙君所持的一方白玉鼎。那白玉鼎是具有净化之力的神器,自上古时期就专用来炼化恶人魂魄。可惜后来,它炼化的恶人魂魄过多,自身竟然被邪气所侵染。加上当时白眉仙君找到了永不熄灭的神火,便打算用神火替代白玉鼎。”
傅长莘点点头,顺着邪慈的话猜测道:“难道那白眉仙君是还想把白玉鼎也投入火中,炼化到最一开始纯净的状态?”
“没错。但是炼化了太多的恶人魂魄后,白玉鼎竟然有了自己的意识,这是连仙君都不曾想到的。它在火中被炼化成一个珠子的形态,最后逃脱并藏匿到了桃花源。”
“在这个世界上有些地方,凡人也好、神仙也罢,除非机缘巧合,否则这类地方是很难被察觉到的,我们管这样的地方叫做‘隐世’。”
傅长莘一脸了然,接下去道:“桃花源,就是个‘隐世’?”
“就是这样。白眉仙君以为它在神火中消失了,却没想到白玉珠逃走后将自己藏进了隐世里。因此仙君才一直没有寻得白玉珠的下落。”
“那白玉珠到了桃花源之后呢?”
邪慈轻叹,道:“我接下来要说的,就能解释你离开桃花源的那天,在家中看到的景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