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处似有鸡鸣之声。
鸡鸣完了,还有犬吠,而后两相掺杂,听上去大约是狗撵着鸡,其中还有锅碗瓢盆的翻倒之声,动静闹得很大,饶是再怎么昏睡数天的人也得被吵醒过来了。
阿莘就是在这样的吵闹声中醒过来的,农户家的帘子这漏一块那漏一块,刚一微微睁眼,就被光刺得又闭了起来。
适应了一些后才睁眼看清楚:这是一户陌生的农家。
她撑着坐起来,感觉从头到脚没一处爽利的地方。脑袋发晕,耳边还有阵阵嗡鸣,身上更是皮肉伤口牵扯的痛和内里骨头处的痛各自叫嚣。
“哎呀!哎呀姑娘你醒了啊?这都一天一夜过去了,你再不醒我们可都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了呦。”
一个穿着粗布衣裳,围着围裙的中年女人进来,把背上的筐往土台子上一放。一边扯过布子擦着手,一边问道:“你好点没呀?”
从她进门那刻,阿莘就略有戒备地盯着她。
这里的一切于她来说都是陌生的。地方陌生,人也陌生,最重要的是……
对方口中说出来的话,她竟也觉得格外陌生。
她没应,主要也是不知道怎么应。犹豫了一下,决定还是保持沉默而后静观其变的好。
那女人见她不说话,以为她是还有哪难受,赶紧放下布子上前,皱眉左右瞅了两眼之后,也不管她往后缩了一下,直接上手摸了摸她脑门。
“奇怪,这也不烧了啊。”女人自己嘀咕道。
她起先是以为连日的发烧把阿莘的脑子给烧坏了,后来似乎自己想通了什么,一拍手,叹道:“我的个乖乖!好好的姑娘可惜了,是个哑巴。”
“但我看你好像还听得见,要不我说给你听吧。”
她起身给阿莘倒了碗水,塞进她手中,然后继续说自己的。
“你是我男人前天早晨从那边河里捞上来的,找到你的时候……”她伸手随意指了指阿莘身上几处:“这,这,那,反正全是伤口,人也晕过去了。我男人当场连集都不去赶了,把你给背回来,叫了郎中。郎中说啊,说你看着像是从高处坠落过,又让河水冲过来的,但是命实在是好,竟然这样还能没缺胳膊少腿地把命保住。但是……可能有的地方还是可能要落下病根,还有头上这疤。”
这女人说了这么多,语速又快,阿莘听了一两句就放弃了。但看她是个风风火火的爽快性子,且说刚才那番话时神色透着惋惜和安慰,直觉她应该并没有存歹心。
于是阿莘只点了个头。
女人见状,更觉得坐实了自己的猜测:“这可怜见的,也不知道怎么出现在那种地方的?你家是遭灾了,还是怎么了呀?”
说完一拍脑门:“瞧我这记性,姑娘你说不了。不行我给你拿个纸笔,你写下来。”
女人麻利出去,片刻后又回来,将纸笔砚台往阿莘面前一搁:“姑娘写吧。”
握笔的手悬于纸上,却迟迟没有落笔。
不是不会写字,是阿莘猛然发现,她似乎并不记得自己姓名,也不记得自己的来处。
关于自己的一切,在她脑中全部都是空白的。
最后只好把笔放下,对着一直关切看着自己的女人摇了摇头。
“不会写字啊?”
阿莘还是听不懂,干脆只好接着摇头。
“这......难不成脑子撞坏了,想不起来了?”
见她这样,女人只能默默收了东西,思索一下,又道:“不着急啊姑娘,你在河边的时候身上穿的衣服,还有带着的一个玉佩,我们都给你收着呢,我拿来给你看看,看能想起什么不。”
她从柜子里拿出一套浆洗干净的衣服,破洞的地方还很贴心地补好了。
上面还搁着她说到的那块玉佩。
阿莘接过衣服,把它放在腿上,然后拿起玉佩,仔细打量了一番。
说来奇怪,唯独对于这件东西,她是觉得有些熟悉感的,但是无论怎么想也实在想不起这物件的由来。
只好先把它挂回了自己的腰间。
正在这时,屋外远远地传来了嘈杂的人声,细细一听,似乎是几个少年人在惊叹和欢呼。
“周叔真厉害啊!”
“就是,周叔一个人猎了头野猪呢!我听说这个野猪肉炖起来也很香的。”
“你咋就知道吃?你再吃就要吃成野猪了,就你这德行还以周叔为榜样?”
女人听见动静,打开房门,叫住了领头正往一间大屋里走的汉子:“哎老周,这儿!”
那汉子刹住脚步,调转方向过来:“你咋在这屋?那姑娘醒了?”
女人把他招呼进来:“醒是醒了,但是姑娘是个哑的,而且还不记得自己是谁了。”
“啊?”
姓周的汉子走上前瞅了瞅阿莘,又回头问向自己老婆:“那我说话她能听见不?”
“不聋,能听见。”
周叔直起身子,双手叉腰,合计了一下,道:“姑娘别担心,明天我去镇子上,再把那郎中给你请来看看什么毛病,顺便打听一下有没有哪家走丢了女儿的。在这之前你就先在我这住下,咱们家也算个这村里的小小小富户,多你一双筷子也不多。咱先不想那些了,等下把给刚打来那野猪杀了,让你邹婶给炖了,补补。”
见面前这姑娘又是一脸试探地点了头,周叔和邹婶虽然觉得奇怪,但是也短暂地安下心来,各自去忙各自的了。
如此又相安无事地过了三四日,期间郎中来过,不管是脑子还是嗓子,看了后也都没看出什么毛病,最后只能开了点温补的药嘱咐养着;镇上周叔也去打听过,是有好几个丢孩子的人家,但是年龄都对不上,也就只好等有机会了再往远点的地方打听看看。
这日,邹婶和几个妇人去河边浆洗衣服,把阿莘也带上让她也出来走走。
其他人在河边洗衣,阿莘则负责抱着个筐,帮邹婶挖一些路边的野菜。
邹婶身边的妇人回头看着阿莘正对着一株野菜反复确认,看样子像是不太确定这跟邹婶给她看的是不是同一种。
“他邹婶,你家救上来的这个姑娘,找到家人没?”
“没,怎么了?”
“我这不就好奇问问吗。哎那你说,要是一直找不到,可怎么办?你养她一辈子啊?”
“不知道呢。”
“要我说,这谁家丢了女儿能不着急,这么多天过去了,你家男人也一直在镇上寻,这都还没有消息,那八成就是不会有消息了。”
“谁家寻亲能是三四天就能寻得到的,再等等,我们家也不缺她口饭吃。”
她旁边那妇人眼睛滴溜溜一转:“他邹婶,我看这丫头长得还有模有样的,你说要是一直找不到她家里人......”
邹婶听这话头就觉出有些不对来,刚要告诫她少动歪心思,突然就感觉身边蹲下来个人,恰巧挡住了太阳光。
阿莘扯了扯她衣袖,往远处一指。
一帮妇人齐齐望去,看了好半天也没看出来远处有啥。
还是其中一个人最先发现:“好像是那边过来了个男的,还拎着家伙呢!”
“我的天,这么远她怎么看清的?”
“别洗了别洗了,我看来者不善。最近不太平,听说这一带丢孩子越来越多,大家赶紧各自回家,看好家里的崽子。”
但来不及了,那男人是骑着头杂毛的马过来的,这些抱着浸了水的衣服的妇人再怎么跑,也不可能跑得过对方。
果不其然,才没几步,一群人就被那男的追上了。
他手里拿着个小皮鞭,甩来甩去地佯装吓唬人:“来的路上听说,你们村里有个走丢了的小娘皮?”
他此话一出,有两人的目光没有收住,叫他发现是在看向阿莘所站的位置了。
“那看来就是你了。”他也不从那马上下来,而是直接喝道:“长得还算有模有样,这丫头我要了。”
阿莘不知道他这话的意思,但感觉出了对方来者不善,于是一直维持着一个戒备的姿势盯着他。
“不是,你看什么看?跟你说话呢听不懂啊?”
正僵持着,邹婶一把搡开身前的人,上前面色不善地道:“你谁啊你?就你这泼皮无赖样,谁知道你是不是倒卖人口的?我们姑娘交到你手里还能落着好?”
她还待继续上前,就见马上的人突然抽出把砍刀。邹婶如果再靠近一点,怕是印堂处的皮肉就要给划破了。
旁边有吓得脸色煞白的妇人,打着哆嗦:“邹婶,你就,就别争了吧......”
“那怎么能行!”
“那要是真不行——”马上的男人晃了晃手里的砍刀:“我就在这把你们都砍了,把她抓走,反正这地方四下无人的,死个把人一时半会儿也不会被发现。我是不在乎,反正身上背了不止一条人命,你们看着办吧。”
几人一听,更是六神无主地叫道:“邹婶,你......你总不能叫我们几个陪着去死吧?”
更有甚者,丢了手里的衣服,上前扯着阿莘央求道:“姑娘你行行好,邹婶她救了你又收留了你,你忍心看她去死吗?”
看在场众人的神色,即使是听不懂,阿莘也猜出来发生了什么。
她垂在身侧的手不自然地握了握,发觉还是有些虚软,她隐约觉得如果自己没有受伤,应该是有一搏之力的。
但是眼下这个情形,如果自己贸然行动的话,能不能得手,会不会殃及无辜,都很难预料。
阿莘推开了那妇人她抓着自己衣袖的手,绕开怔愣着的邹婶,走到那人马下。
“姑娘啊,你......你.......”
邹婶抽泣起来,双手慌乱得不住颤抖。
装衣服的筐掉落在地上,邹婶抽泣道:“我对不住你啊!”
见她哭了,阿莘突然生出一种不舍的情绪,但她心里的任何情绪实在是很难轻易反应在她的脸上,于是她只是对着哭得越发狼狈的邹婶摇了摇头。
她想说:我没有怪你。
而后她就看上去极为顺从地被那马上的人反绑了手,牵着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中。
再后来,就是遇见并救下了小沅。
再后来,就是认傅平彦为父,同他一起去了朗州城旁玶山上的黎门。
如今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邪慈的出现,除夕前夜她自大梦中惊醒,一夜之间拾回了过往的全部记忆,知道自己是阿莘不是傅长绫,知道自己自何处来,知道自己这一路经历了什么。
秦宗海也和自己一样,从瀑布跌下来后,命大,活着回了黎门并将桃花源内发生的事情告诉了傅平彦。这位黎门的代门主觉得自己这个人是打开桃花源的“门钥匙”,于是才到处找自己。想来是在农家同周叔邹婶打听到自己记忆全无,因此才生出将自己认做女儿,养在黎门这一计,为的就是有朝一日或许能借自己之手打开桃花源的“门”。
阿莘犹记自己能与外面的人正常沟通后,有一日夜里,傅平彦同自己说道:“给你取名长绫,本来是想应着民间有句老话,说女儿是父母的贴心小棉袄。”
“可惜家里出事之后,算命的先生说,这名字与你八字不太合。估摸就是这样,才害你遭了这诸般的罪。”
“干脆就取你小字,叫长莘吧。听说这莘草可入药。疗愈之物,可使人免于病痛苦楚......”
他更像是在自己说给自己听,边低声说着,边在纸上写下这两个字。
而后又觉不够,在纸上又填了几字,然后把纸张推到对面端坐着的人面前。
傅平彦书生出身,写的一手好字,笔画间遒劲有力。
其上书——长绫绝霜寒、长莘去愁思。
自那时起,傅长莘与傅长绫,是同一人,也非同一人。
正序时间线:【本章→第11&12章小沅的回忆杀】[撒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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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