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珠取‘熔铸’两字的谐音,为自己取名‘容珠’。它化形成温顺谦和的、仙人般的年轻女子形象,每过一甲子便使得桃花源更易被外面的人发现,引诱他们留下来。”
“原来竟然在你入桃花源之前,就已经有别的人进来过了,可那些人……”
邪慈没再看着傅长莘,而是略略垂首,看着杯中自己的倒影。
“你所见的那青年的下场,就是曾经那些百姓的下场。”
方才还嘈杂的酒肆似乎一瞬间归于寂静,一股自心底里生出的恶寒席卷了傅长莘刚喝过热汤的身体,让人如坠冰窖。
“容珠在白眉仙君手中时,长久以来被用于炼化恶人魂魄,其性早已难改。遁入桃花源这个隐世之后,她一直食人血气来增强自己的功力。她靠着这个逐渐变强,后又施法让桃花源更难被满天的仙家察觉,在她主动‘开门’时,凡人会更容易被吸引过来,她留着这些人繁衍生息,‘饿了’的时候,就会挑几个目标痛下杀手。直至杀死所有人类,便会再次打开桃花源的大门。”
傅长莘原本搁在桌上的手颓然地垂到了腿上,而后又攥住了衣裳。她神色少有的有些慌乱,但更多的是自责:“我竟然……把那样一个东西带了出来……”
她急切地问向邪慈:“那岂不是?”
邪慈温声出言安慰道:“凡人短时间内离奇地死亡过多的话,必然会惊动上天。容珠也是因为这一点,才有所收敛从不一口气往桃花源内引入过多的人。而且那神火带给她的损耗不小,即使一口气吃太多的人也没办**力大增到能和众多仙家抗衡的地步,所以她才会徐徐图之。”
但无论如何,傅长莘把容珠带出桃花源已有快三年,这段时间里,她也必定没少作恶。
傅长莘深吸一口气,至少让自己看上去像是已经平复了下来:“可我还有一事不太明白,如你所说,白玉珠逃脱到隐世也只是为了保命。况且它本就不是凡物,无需担忧自己寿数几何,那这番所作所为是图什么?”
话音刚落,她立刻想到了一些其中的缘由,猜测说出口时,正好与回答她疑惑的邪慈异口同声地说了出来。
“她想向白眉仙君复仇。”
傅长莘一手抵在下巴上,思索道:“现在她跑出来了,所到之处的世人都可能会成为她的食物。恰逢如今世道乱,再加上......”
说到这里,为防隔墙有耳,她刻意压低了些声音:“天子怠政、民心动荡,各地流寇不断。严重的话,便是哪天一城的人都没了,也不见得会引起那白眉仙君殿的注意。”
她稍稍倾身,问向邪慈:“那你为什么没有试着直接把这件事告诉白眉仙君?”
邪慈摇了摇头。
“白眉仙君是上神,我只是隐世里的树灵,按理说不能去往天界,自然就根本没有机会得见白眉仙君。”
傅长莘疑道:“那你是怎么知道容珠的来历细节的?”
哪成想邪慈直接道:“她自己跟我说的。”
傅长莘搁下茶碗:“如此说来,我倒是更看不懂这白玉珠的所作所为了。她吃人怕声张,但是却敢把自己的来历全都告诉你。她就不怕你哪天豁出去,拼了命也要闯上天,把这件事捅到白眉仙君跟前吗?”
“她当然不怕。容珠性格狂妄,自视甚高,哪怕我与神树同根,她也向来不把我这个后来者放在眼里。”
邪慈看傅长莘没应,又笑了笑,继续道:“再者说,天界哪是那么好闯的,我怕是还没踏进去半步,就要被当成入侵者,被结界上附着的术法当场杀得三魂七魄一个不剩。”
傅长莘眼珠轻微左右转了转,一看就是在思量什么事情:“那也可以——”
“阿莘是想说,干脆直接告诉意图在桃花源定居的百姓,让他们逃不就行了?”
听他的语气,再结合容珠的个性,想来如果直接跟百姓们说出真相,容珠就会顷刻间让那些人毙命,以此来威胁邪慈。
“好在自我成了树灵后,也能一定程度上和容珠互相制衡。只可惜每过一甲子,我就会法力衰微一段时间。她就会趁这个机会打开桃花源,再次引诱别人进来......”
傅长莘听了他说的这些,突然意识到过往的那些日子里,其实邪慈应该挺绝望的。那些走进桃花源的人满心欢喜,以为自己终于来到了没有战乱、剥削的安静祥和之地,从此只要勤劳耕作就能过着温饱且美满的日子。兴许每次都还会有人激动不已之下握住邪慈的手,喜极而泣地感慨终于来到了这里。
殊不知这桃花源看似胜过仙境,实则连地狱也不如。
如此往复。
“我几次从桃花源出来,都是指望能找到一些对付容珠的办法。你还记得我衣服上沾了血迹回来的那次吗?那次本想豁出去闯入天界,可惜最后也都是无果而终。”
“你走后,我大致还原出了那晚在家里发生的事。心想或许这是天意让容珠离开桃花源,免得桃花源里的百姓再有被容珠吸食血气的可能。但放任容珠在人间,有朝一日必定会引发祸端,所以那之后再出来,就都是为了寻容珠。无奈人间这样大,加上因为我根基终究还在桃花源,每次离开不能超过七日,否则必定衰弱至死。”
他的每一步路都不好走,说是处处掣肘也不为过了。
“除夕前夜,我在外面耽搁久了,逗留了十日,没能及时回到桃花源,又不幸遭人暗算......”
傅长莘眼睛微眯:“你?遭人暗算?”
她的重音在“人”字,显然是有点难以置信。
邪慈却说:“其实很正常,我一个隐世里的树灵,受地域限制太大,法术在七日后也慢慢没法使用,又时运不济,遇到了方才阿莘口中说的流寇,难以以一敌众。”
流寇......
确实,最近收到了越来越多的来自佑安团和傀仆的消息,称不光是在武陵地区,其余地方也都遇到了打家劫舍的流寇,更有甚者打着行道义的旗号,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佑安团几次遇上流寇,虽然最后都有惊无险,但是焉知这会不会是天下将乱的前兆。
事情说到这,邪慈频繁离开桃花源的缘由她已经清楚了,也明白邪慈当务之急是要赶紧找到并想办法解决掉容珠这个祸害。
只是在邪慈说出这几年前往桃花源之外的意图时,她便听的有点心不在焉,思绪总是不受控制地飘到另一个问题上。
她干脆问出了口。
“那你为什么从没有来找过我?”
并非是觉得邪慈“偏心”,也不是心里有多么想回桃花源,毕竟当时的她记忆全无,全心全意地认为自己就是傅平彦和黎妙的女儿、是曾经的傅长绫、是要撑起整个黎门的继承人。
她是真真正正地体会到了这四年里来自父母的教导和厚待。
傅长莘只是很单纯地好奇。毕竟在给自己玉佩的那个夜晚,邪慈看上去不是很希望自己离开桃花源。
坐在对面的人少见地有些犯难,想了想,最终还是决定实话实说。
“我思来想去,以为你终究不喜欢桃花源这个地方的。况且仔细想想,我教给过你那样多的东西,就算你一个人在外面,也足够自保,兴许还能过得比在桃花源更自由更开心。我只是没想到......”
傅长莘突然把玉佩往桌上一放,玉石和木桌的桌面相碰时发出了轻微的声响。
她定定看着邪慈:“你只是没想到,你施在玉佩里维持我记忆的法术,不知道为什么没奏效。”
方才趴在桌上睡了个觉,梦到了从前,倒是让傅长莘突然想通了一件事情。
这块玉佩里面存有邪慈的一部分法力,正如方才在吴猛家附近时所说,可以保护她,也可以帮助邪慈从受伤和失去法力的状态中慢慢恢复过来。
但其实不止。
联想到再次和邪慈相遇的那个晚上,她在后门处见到这个人时,就因为有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而心下震惊。
当时还正好撞上了约孜丽尔也在,不过即使她不咋咋呼呼,傅长莘也不可能见死不救。
她命人找了个房间安顿好了邪慈,本想回自己房间睡下,但就像是冥冥之中有什么力量驱使着自己一样,待到回过神来的时候,就已经又来到邪慈的房门口了。
想着既然来都来了,不如就进去看看究竟有何端倪。
她见四下无人,于是悄然进了房内。
伸出手拨开邪慈眉眼处垂落下来的青丝,想更加看清这人的样貌时,那种熟悉感猛然又窜上心头,比刚刚还要强烈。
无数细碎的画面突然在她脑海中快速闪回,偏偏无论如何也无法从脑中挥去。她只能被动接受这些看似并不属于自己却又格外真实的记忆翻涌而出,甚至因为短暂的剧烈头痛而撞到了桌子上,上面的茶具哗啦啦地全部倒在了一旁。
或者说,这是绝不该属于“傅长绫”的记忆。
但是属于阿莘。
她在邪慈的房间里埋头枯坐了一夜来消化这些被塞进自己脑中的事实,直到即将天明的时候才顺着窗户翻回了自己的卧房。
好巧不巧,当天是除夕,她必须要回玶山去。
但是她才接受了自己与黎门那三人毫无血缘关系、甚至可以说是被“哄骗”了多年的事实,实在是不太知道应该以什么样的态度去见他们。
知道了自己究竟从何处来,却一时间不知道该往何处去。
最后还是决定先顺其自然吧,好在她平时板着脸惯了,也不会被别人看出什么太大的情绪波动来。
邪慈见傅长莘已经发现,只好承认:“你还记得桃花源的禁制吗?”
傅长莘当然记得:生在桃花源中的人,一旦离开,就会忘记有关桃花源的全部。
“想留住你的记忆,是怕有朝一日你真的离开了桃花源,却什么也记不得,难以在外面生存。没想到却还是不知道哪里出了偏差。你的记忆就像是装在一个盒子里一样,保是保住了,但也永远的关上了。只有接近到施法的那个人才能打开。”
要是这样说来,在曼罗巷被人袭击的时候,她随身携带的玉佩的变化就能够解释得通了。
在曼罗巷的时候,她轰走了赵晋泽,后又和吴猛的那几个小弟缠斗了片刻,当时她还以为是自己头晕眼花,隐约看见玉佩在发光。
那其实是因为邪慈的苏醒和靠近,玉佩里存蓄的法力感受到了自己的主人,进而开始奏效。
要不是多亏了玉佩多少压制住了操控吴猛的小弟的法术,估计自己还不能轻易就把他们绑起来。
可邪慈面上却难掩愧色,傅长莘从未见过他这样的神情,今晚却接连看到了两次:“你这是什么表情?”
“送你这玉佩本想保护你,只不过大概是法术有偏差,才会造成这样的情况。”
还以为他要说什么,没想到竟是这个。
其实早在桃花源的时候,傅长莘就注意到了。邪慈的法术,点个蜡烛热个饭菜拉个门栓肯定是不在话下,比这在精细多点的也尚且还好。
但是更加细致的法术,他施展起来总有偏差。
思来想去,傅长莘猜是因为邪慈自诞生起就长久地生活在桃花源那样一个隐世,就算人不笨,那些精细复杂的术法,大多也不是能无师自通的。
“没事。”
“我从未觉得失去记忆,被带进黎门是祸事,尽管父......傅门主是半真半假地骗了我,但我并不恨他。”
傅长莘又郑重地看向邪慈:“至于一开始不愿意承认自己恢复记忆,也不是怪你怨你或是别的什么。是觉得你长久待在外面不安全,想着如果我不承认,之后十天你养好伤就会回到桃花源去了。”
她说到这,也有些眼神躲闪:“顺便还想从你嘴里套出些有关那白玉珠的线索来着……哪知听到那首诗,意识到白玉珠显露端倪时,面上表情没收住。你也就是那时发现我并没忘记的吧?”
她听似在问,实则却是极其肯定的语气,且没等邪慈回答,又继续道:“不过当时我也发现你神色不对了,稍微斟酌一下,觉得和你认识了十多年,至少你从不曾害过我,所以互相再演下去也没必要,每天事情已经够多了,还得分神跟你周旋,况且你试探我试探得不累吗?”
话毕,还追着又埋怨了一句:“你不累我还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