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巧。
傅长莘打量了一下来人,他面上还是一惯浅笑吟吟的样子,身上白色圆领锻面袍在窗外照进来的午后阳光下稍稍反着柔光,而他整个人,似乎都如沐在这柔光之下。
她手臂环在胸前,整个人向后靠去。在这样的视角下,邪慈显得更跟这家旧茶楼格格不入了。
“听人们说,双手环于身前,是顾忌和防备的姿态。”
他对面的人眯了眯眼,猜测他下一句要问出口的话大约是“傅老板究竟还不信任我哪里?”之类的。
却哪成想这人说:“看来还是在下哪里做的不够好,让傅老板仍对在下心存芥蒂了。”
这话说完,他的目光终于从桌上这一应茶具上,移到了傅长莘脸上。
“你想多了。”傅长莘还是维持着那个姿势,盯着他冷冰冰地回答道。
“那样最好。”
“琴师今天不在婵楼练你的琴,怎么跑来这儿了。”
“在下想着这郎州城来都来了,不好好转一番怎么能行呢。况且刚刚蒙约孜姑娘夸赞,说在下百灵悬琴弹的还算可以,也不必一直拘着我练琴,于是才出了南屏坊。不成想竟然在这偶遇了傅老板。”
傅长莘右手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自己左臂的臂弯:“郎州城,主街年年新岁都会布置一新,从头逛到尾能把武陵地区风土人情体会个遍。城西有最大的市集,城南往郊外去有一山名叫丝蒙山,山下落英湖旁的桃花林虽然没到季节,但此时去也有别样风景,诸如此类可供玩乐的去处多了去了,琴师是怎么逛的,竟然逛到了这……”
她那本欲戳破邪慈的审视目光突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似的,余光瞥了瞥曼罗巷,又看了看邪慈,瞬间又惊又疑难以置信:“你该不会……”
这表情实在是很难在她脸上瞧到,果然,她见邪慈那刻在脸上有如模板一样的微笑神情有那么短暂一瞬化成了失笑,只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就又被他收回去了。
“傅老板多虑了,在下不会。真的只是人生地不熟,信步逛到这里来了而已。”
傅长莘顺手捞起桌上茶杯,靠在椅背上一口一口地往嘴里送,边试图一点一点地修复自己刚刚在这琴师面前意外开裂的“表情面具”。
这时一阵风顺着他们桌旁的这扇窗户吹了进来,微风而已,连竹帘都没有吹动几分,倒是轻轻带起了傅长莘斗笠下的额发。
中原女子多习惯额发整整齐齐梳上去,至多也就是两鬓或者额头两边留下些丝缕头发做点缀。这样一对比,傅长莘额头前这明显密于其他人的刘海倒是蛮显眼的。
况且借着刚刚那阵微风,邪慈看到她晃动的发丝之下,隐约露出一道疤。
这疤痕在她的左半边额头,不知道是磕碰在什么表面崎岖的东西上造成的,三道深两道浅,每道都不算长,交错在一起,倒像是两枚被吹落地面后变得边缘残破的桃花花瓣。
“傅老板额头上……”
“疤。”傅长莘大大方方地应了。“挺有意思的吧,明明承认的这么痛快,但这么多年,还是习惯想要盖住它。”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这没什么的。”邪慈看傅长莘把喝空了的杯放回桌上,于是又给她填了小火炉上一直温着的茶。想了想,还是问出了口:“是怎么弄的?”
“摔的。”
“听说傅老板学武极有天分,所以应该不会是习武的时候摔的吧。”
半响沉默,就在邪慈以为傅长莘不会再理他的时候,只听对面的人沉声道:“从瀑布掉进了河里,摔的。”
她说到“瀑布”两个字时,邪慈的眉头极难捕捉地微微皱了一下。随后表现得似乎对傅长莘额头上的疤的来历很好奇:“怎么会这样?”
傅长莘眼珠转了转,然后答道:“那年家父家母想把我从从小养病的山庄接回黎门,一路上多有波折,还遭人追杀。那段时间我身体不是很好,纵使会功夫,也还是招架得吃力,追杀我们的人把我逼到了瀑布旁,我想着左右跳下去也比留在上面被人弄死强,索性就跳了。兴许是……命大吧,没死,被附近村里的人给救了。”
末了,她又补了句:“就是这样。不过看不出来啊,琴师好奇心还挺旺盛。”
邪慈只当傅长莘是在单纯地调侃他,倒是看上去很真诚地道:“是,在下确实是好奇了一些。主要是因为……这事说来真的是太巧了,巧到我说出来都怕傅老板不信。”
他见傅长莘并没有打断他,于是继续说了下去:“在下有一故人,无姓但有名,也叫阿莘。若单看年纪的话,倒是和傅老板一般大。”
“我们已经几年未见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神情怎么听怎么看都只像是在闲聊,但如果仔细观察的话,就会发现他在不着痕迹地捕获傅长莘的每一个表情变化和动作。
“哦,是吗。”听者看样子并不是很关心。“琴师找见她没?”
邪慈摇摇头。
“那真是太可惜了。”傅长莘如此评价道。
她看样子不是很想继续这个话题,奈何邪慈似乎并不打算放弃。他稍稍倾身向前,直视着傅长莘的眼睛:“仔细一看,她和傅老板,长得竟然有**分像呢。”
......
出乎邪慈意料地,傅长莘从靠着椅背的坐姿改为贴近桌边,她对上邪慈的目光:“那琴师说说,剩下的那一两分,是哪里不像?”
邪慈斟酌了一下:“大概是性格使然吧,毕竟人的心性是会随着时间和经历而发生改变的。而人们常说相由心生,所以我想那一两分的不像,大概就源于这一点。”
傅长莘闻言轻轻地点了两下头:“那等琴师找到她,一定要让我见见,我也好奇和我**分像的人,到底是什么模样。至于名字......正如你所言,巧合而已。”
“此话怎讲?”
“我旧名傅长绫,小字阿莘,六年前我黎门遭难之后有算卦的说这绫字不大吉利,才改用莘字的。”
“所以傅老板那块莘字玉佩才不离身的啊......”
邪慈突然好奇地看向傅长莘腰间:“今天怎么没见玉佩?”
“哪有人穿着这样一身衣服还挂个玉佩的,我戴在里面那层衣裳的腰间了。”说完她把茶杯一放:“喝好了吗琴师?我还有事,要走了。”
“在下本就是蹭傅老板的茶喝,怎好再自己坐在这。”
那邪慈也不说自己接下来要去什么地方“好好转一番”,只是跟在傅长莘后面出了茶楼。
他们离开的时候,恰好赶上人群三三两两散去。因七具尸体是从那香粉堆里搬出来的,之前有人群挡着,味道尚且不浓。现在人一散,那股味儿自然也就跟着散开了。
傅长莘原本正解着马缰绳的手突然收回,改为赶忙捂上了嘴。同时另一手扶着墙,连背都稍稍弓了起来。
这味儿实在是太冲了,冲得她闻上一下就觉得想吐。
她用力想要把胸膛里的这股浑浊之气给压下去,毕竟在大街上吐人家店门口实在是称不上雅观。
就在这时,她恍然间感觉到似乎是有人把手搭在了自己的肩上。
那力道很轻,轻到几乎察觉不到。
而奇妙的是,几乎就在同一时间,好像是有股神奇的力量如早春的绵绵雨丝般,细腻却又有力地平息了自己一呼一吸间的不适。
她定了定心神,直起腰来回过身,见邪慈站的位置约莫离自己要有五六步远。看他那个反应,也是才注意到自己这边的不对劲,估摸原本只不过是在街上东瞅瞅西看看。
“傅老板这是怎么了?”他疾步过来。
“没事,头晕症没好利索而已。”
“那现在......”
“现在好了。很奇怪,一下子就没事了,倒好像是有神仙在帮我捋顺了这口气呢。”
邪慈闻言竟爽朗地笑了两声,仿佛真的是觉得有趣:“想不到傅老板还信这个。”
“是啊,我信。”
“要是哪天我遇到这个‘神仙’了,定要好好谢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