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间树影摇晃,沙沙的声响吞食了少女和身后紧追不舍的男人的脚步声,让这两人诡异得仿佛是在无声移动。
少女跑起来必然是没有身后的男子快的,但她身形时不时隐没在树影里,光这一会儿就让人牙子的老大险些跟丢好几次。
眼看还有一点距离就能伸手逮住她了,女孩却一个闪身又一次消失在了他的视野里。
“该死的!”
他滑稽地在原地转了一圈又一圈,却还是没捕捉到哪怕少女的一丝影子。
而就在这时,令他激动的窸窣声从身后传来。
就是那里了!
他踩着断树枝冲过去,却在下一秒,感觉脚上一紧,整个人突如其来地被提起来倒挂在了一段格外粗状的树枝上。
甚至因为太过突然,他手中的刀都没有握稳,掉向了地面。
这林中的陷阱,是她被带走后跟随那些人坐着马车在路上时,无意中注意到的。
少女看了看刀,又看了看被吊住脚扔奋力挣扎的人牙子。
随后她一脸漠然,仿佛确定了失了武器的他不会构成任何威胁之后,就一脸这一切就都跟她没关系一样,顺着来时路回去了。
林间小路上,远远地,她就看见了几个时辰前把她从农家院带走的那四个人。
“你果然还是回来了。”书生模样的中年男人说道。尽管他清楚现在的少女还无法给他任何言语上的回应。
他从蒙面随从的手中拿过一块雕刻着“莘”字的青玉玉佩,交到她的手上:“你情急之下掉了这个,阿莘。”
她接过那块玉,手心里摸到的是熟悉的冰凉触感,耳畔听到的,是同样熟悉却又不太一样的两个字。
被叫做阿莘的少女低头蹙起眉,似乎正为自己会对这些感到熟悉而疑惑着。
“它是你的,要收好。”
他知道阿莘没有听懂,但见她还是把这块玉收了起来,于是便放心了。
找到了人,也看着她收好了她的东西,中年男子便不再保持着和少女平视的姿势,而是起身吩咐身边的三个蒙面随从:“既然救都救了,那就给这些被拐来的妇孺们一些钱财吧。至于能不能寻到回家的路,就看她们个人的造化了。”
“是。”
三个随从听了那中年男子的话,便自怀中掏出钱袋来挨个分发给妇孺们。
人们无不感激万分,但到蒙面随从走到小沅面前时,却见这孩子也不接过钱财,也不说话,而是眼神一直直勾勾地看着一个方向。
是那少女所在的方向。
“小孩儿,别看了。”随从扳过了她的脸。
中年男子听到动静看了过来,却见自己带来的随从正要把钱塞到那小姑娘手里的时候,被她一把推开,朝着自己跑了过来。
可惜她也只不过是刚踏出一步,还未落地,就被身为成年男性的对方拎起了衣领子,成了一个两脚腾空,动弹不得的状态。
“放我下来!”小沅吓得尖声叫道。
蒙面随从当然不可能因为这句话就松手。他余光看到那中年男子走上前来,于是一手拎着那小姑娘,一边转身道:“傅门主。”
“放她下来吧。”
“可是……”
“没事,把她放下来吧。”
于是拎着小沅的随从听了命令,把小沅给放了下来。傅门主看着坐在地上干咳的小姑娘,问道:“孩子,你有话想说吗?”
小沅使劲点头,奈何她实在是太着急也太紧张了,一张嘴就又开始汉话和新罗话掺起来说。
傅门主眉头紧锁地听她说完,结合了自己曾经略微涉猎过一点的新罗话问道:“你是想说你父母双亡,已经是只有你一个人了吗?”
小沅咬着下唇,忍着想哭的冲动,点了点头。
“那你是……”
“我想!”
她就像是想说又不敢说一样,在傅门主那带着些不解的墨色眼珠的注视下又再一次鼓起勇气,努力把自己的心里话完整地喊了出来——
“我想!您能带我走吗?我已经没有地方可以去了!我什么都能做!求您带我走吧!让我跟着……我想跟着……”
她说到最后,目光已经完全不在傅门主身上了。
她的目光穿过这无人说话的静谧林间,最终和阿莘的目光在空中相触。
不过只有短短的一瞬。因为阿莘在那之后就低下头避开了小沅的目光。
因为她直接走上前来,站在了傅门主身前,同样面对着小沅。
后者抬头,在纵使点了火把也并不明亮的林中努力想要看清面前的姐姐的神情。
她见这叫阿莘的姐姐依旧一言不发,仿佛刚刚自己耳边的那句“一起走吧”从未有过。
但下一秒,沉默无言中,她朝她伸出了手。
那只自上而下伸过来的手,上面有着常年握兵器的薄茧,经历了这混乱的一夜,还带上了叶片造成的细小划伤以及那救了自己的果决一刀之后迸溅上的血污。
但那又是一只温热的手,仿佛只要握住,这连日以来的惊惧担忧,甚至是过往家破人亡的创痛,都能够在握住这只手往后的岁月中,慢慢地被抚平、被冲淡。
于是她伸出自己同样有些伤口和脏污的手,抬起盈着泪水却又努力睁大生怕错过眼前任何景象的双眼,紧紧地回握住了对方。
初夏的湿凉夜风仿佛在两手交握的那一瞬卷走了这块林间平地上所有仅剩的血腥气。那风中的过往随着将近三载的四季轮替,最终在如今这个冬日里,被亲历者珍重地从心底拿出,再珍重地娓娓道来。
“原来小沅姑娘和傅老板之间,居然经历了这么多。”
听邪慈这样说,小沅莞尔一笑,又有点不好意思起来:“我身上一直是奴籍,但姐姐对我却一直都很好很好,她是我的救命恩人,更是我的家人。”
邪慈点头,应道:“想来傅老板能遇到小沅姑娘,同样也是幸运。”
这一下把小沅说得更是不好意思起来了,她害羞之下开始支支吾吾,想说点什么做回应但却半天也没蹦出一个字儿。
邪慈适时地接下去道:“不过听你刚所讲的,傅老板她很不爱说话,是吗?”
两人略熟稔之后,小沅也不像最一开始那样拘谨和提防着邪慈了:“姐姐确实是一直也都不爱说话。其实后来我被带回主人家之后,也没马上就做随从跟在姐姐身边。那会儿跟着管事学东西学了好久,才得了允许待在姐姐身边的。”
“看来傅老板的父母,对她果真很是重视。”
“那是。”
邪慈依旧稳稳地背着傅长莘,从萧条的城郭边走到略热闹的街道,也没听他说一句累。
恰好这时,远远的,一辆马车驶了过来。
“赵郎君!”小沅见他过来:“你不是去南屏坊叫人了吗?马车哪来的?”
“小爷我掏钱买的!”他伸出手指头尴尬地挠了挠脸:“你们那南屏坊还有那么远的路,我是……真跑不动了,还不如干脆掏钱跟路边的人买了这辆小破马车过来接你们……”
都这时候了,还不忘强调“小破马车”。
他抬头扫了一眼,见傅长莘被邪慈背着,闭着眼睛一言不发,还以为傅长莘是不是要挂掉,登时脸吓得煞白:“你……你们傅老板怎么了这是?”
小沅尚不知道那帮蒙面汉子正是赵晋泽招来的麻烦,还对着他解释道:“姐姐只是脱力加上头晕症发作睡过去了,没什么大碍。”
“那,那几个……呃,歹人呢?”
“被姐姐打晕绑起来了。”
赵晋泽心下纳闷:那几个人在关节都被傅长莘卸了的情况下还能动起来对他们“念念不忘”,竟然最后就这么绑起来解决了?
但转念一想傅长莘确确实实身手不赖,好像这样也不稀奇。
他正想着,见那个自称叫邪慈的琴师对自己略一颔首,于是他也着忙地跟着点了点头。
而后那琴师走近马车,看动作似乎是想放下傅长莘,再把她安顿到马车中去。
哪成想恰巧在正要把人放下时,邪慈背后突然发出了轻微的衣料摩擦声,同时背后那人原本均匀的呼吸也变得渐渐重了起来。
傅长莘醒了。
她先是有点没有明白过来似的,目光定住一个虚无的点,想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是处于悬空的状态。而后稍稍抬起头,看清了背着自己的是一个身量不低的男子。
小沅原以为以傅长莘的习惯,会当即要求下来,却没成想她只是盯着面前人的背影看了一会儿,就又趴下把头埋起来了。
小沅大为震惊,认为能解释这行为的,除了她自家姐姐脑子还没清醒过来以外,根本不可能有其他。
然而就在她心想“原来背着真的比抱着舒服啊”的时候,只见已经把脸安然埋进邪慈肩窝的傅长莘突然抬起头,在看清背着自己的究竟是谁之后猛然厉色道:“你放我下来!”
声音里透着股惊异和警觉,就好像背着她的不是人,而是个扎过她的刺猬一样。
只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晕眩,她的怒喝听上去并没有平日那般的威慑力,于是一旁跟着二人的小沅赶紧道:“姐姐你还记得吗,刚刚你是头晕症又犯了,还好我去找你的时候邪慈琴师也跟了过来,不然我一个人可真就没办法带你回南屏坊了。”
趁着傅长莘还在消化自己的话的空档,小沅又赶忙补充:“姐姐要不还是趴着吧,你好不容易看上去好点了,再动的话又加重了头晕可怎么办!或者还是赶快坐进车里比较好。”
傅长莘不见得完全回忆起来了今晚的细节,但她听到了小沅说“邪慈琴师”。
从她醒过来之后,背着自己的男子就一言未发,甚至连头都没有回过来,但傅长莘在看清这人的穿着之后,就立刻知晓了他是谁。
手下荼白色圆领缎袍的柔滑触感、还有模糊视线中带着轻微光晕的镂空银制发束。
是几天前那个她救回来的、满身血迹斑驳的男子。
而这身衣装,就是当时她放在他床边的。
就在傅长莘认出他究竟是谁时,对方非常体谅地提议道:“好在马车已经来了,我这就把傅老板放下来。”
他稍微矮下身,依旧还是稳稳托着傅长莘,直到感受到背后的人确实坐到了马车车前驭马人坐的木台上,才直起身。
傅长莘自从刚刚对着邪慈喝道“你放我下来”之后,就没再说一句话,更是都没有抬眼看邪慈一下,仿佛根本不想和这人扯上半点关系似的。
邪慈见她还没坐进车里,于是转身对傅长莘施了一礼,道:“在下邪慈,承蒙几日前傅老板出手相救,今晚能帮上傅老板的忙,实在是邪慈之幸。日后想来再难相见,万望傅老板平安顺遂。就此别过了。”
傅长莘两手支在木台边上,就这么略有些生气似的地定定看着邪慈,但又仿佛是在思索什么一样,注意力似乎也没完全放在他身上。
等到邪慈说完这一长串告别的话,她才好似是想通了应该怎么应他一样,依旧还是目光不错地看着他道:“多谢琴师。不过我傅长莘从不是忘恩之人,既然今日蒙琴师相救,哪有不答谢的道理。不知道琴师是否肯赏脸,待同我等回到南屏坊后,再好好答谢。”
小沅一脸惊悚地瞄向傅长莘,心想她是不是晕坏脑子了,她几时见到过傅长莘肯这么客气又罗里吧嗦地跟人说话?
而且最后那咬字莫名奇怪的“好好答谢”,以及说这话时古怪又试探的神情……她真的不是想带回去把邪慈杀了,好大过年的填道特色菜吗?
“既如此,那怎能辜负傅老板的美意。”
小沅半垂着头,心想应该没人看到她眼睛瞪得老大:“天啊……他还真的答应了!?”
“小沅。”
“啊?哎!姐姐我在!”
傅长莘见她神情古怪仿佛是在瞎想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但也懒得说。小沅这丫头平时不显,但心里活动尤其丰富,当之无愧是胡思乱想天马行空的一把好手。
傅长莘示意小沅赶紧坐进车里去,正待放下帘子的时候,对着邪慈道:“车内坐着我和小沅,不方便和陌生男子同处,琴师就请委屈一下,和赵晋泽坐外面吧。”
“那是自然,都听傅老板安排。”邪慈施了一礼,然后神情自若地坐在了赵晋泽身边。
“嘿!你拿我当赶车的啦?”后者吼道。随即又想起来今晚的诸多麻烦终究是自己引起的,于是瘪茄子一样咕哝了一句:“算了算了,看在……今晚这事儿……的份上,我就纡尊降贵给你赶一回车。”
“你不委屈。”帘子后面的马车内传来傅长莘故意拖着调子调侃的一声。
赵晋泽望了望天,瘪了瘪嘴,最后终究是什么都没说,认了。
马车摇摇晃晃地载着四人往南屏坊的方向走去。见傅长莘依旧是和平日一样惯是挺直了腰板坐着,于是小沅出声提议道:“姐姐要不靠一会儿吧?”
傅长莘轻轻摇了摇头,本没打算说话。但突然想到就坐在马车外的邪慈,于是压低声音对小沅道:“往后别随便让人背我。”
可怜小沅这孩子误会了话里的重点,还以为终究是背着不如抱着,于是赶忙为自己解释:“不是啊姐姐!我一开始也不同意他背着你,我本来是想让他抱着你走的!”
竟也没忘了不能喊太大声。
此言一出,傅长莘的脸色就仿佛是生生吞了一整个馒头被噎住了似的,噎得她哑口无言,只得留下一句“算了”,打算草草把这个话题带过。
小沅自觉冤枉,但这孩子一向心大,又知道傅长莘从不会真心责骂自己什么,于是只是兀自想道:“那背着也不行,抱着也不行,究竟哪样好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