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平云门后山,那股萦绕不散的阴冷魔气仿佛仍附着在衣衫上,渗入骨髓。慕容离一路沉默,脑海中反复回响着禁地结界内传来的微弱魔息,以及颜迟那句“龙潭虎穴,敢闯吗?”。
她敢。但她更清楚,贸然闯入只是送死。她需要力量,需要时机,需要颜迟那神鬼莫测的幻术配合。复仇的火焰在冷静的思考下,燃烧得更加炽烈,却也更加内敛。
颜迟并未带着慕容离立刻远离平云门势力范围,反而在距离其主峰百里外、一座名为“望仙”的繁华城镇落了脚。此镇因靠近几个中小型宗门和一处修士集市,消息颇为灵通。
“最危险的地方,往往也最能听到想听的声音。”颜迟如是说,租下了一处临街小院,视野开阔,便于观察,也易于隐匿。
接下来几日,颜迟似乎并不急于制定潜入禁地的具体计划,反而时常带着慕容离在茶楼酒肆间流连,看似无所事事。慕容离心中焦灼,却也只能按捺住性子,她知道颜迟必有深意。
这日午后,两人易容后,坐在城中最大的“仙客来”茶楼二层一个靠窗的雅座。楼下大堂人声鼎沸,各色修士高谈阔论,交换着修真界的种种传闻。
起初,话题还围绕着某处新发现的秘境、某种稀缺材料的行情,或是哪个宗门又出了位天才弟子。但渐渐地,一股不同寻常的暗流开始涌动。
“……听说了吗?前几天‘碧云轩’的拍卖会上,杨门主可是大手笔,拍下了一柄千年寒铁剑!”
“啧啧,平云门近来真是风头无两啊。不过……你们不觉得奇怪吗?丹霞宗刚遭大难,他们这……”
“嘘!慎言!小心祸从口出!”
隐约的议论声中,“丹霞宗”和“平云门”几个字眼如同毒刺,扎得慕容离端茶的手微微一颤。她强行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凝神细听。
就在这时,楼梯口传来一阵喧哗,几名行色匆匆、面带激动之色的修士走了上来,甫一落座,便迫不及待地分享着刚得到的“惊天消息”。
“诸位!最新消息!‘仙门大会’提前召开了!就在今日,于流云宗举行!”
“哦?所为何事如此紧急?”
“还能为何?自然是丹霞宗覆灭一事!听说……有了重大进展!”
慕容离的心脏猛地一跳,与对面的颜迟交换了一个眼神。颜迟依旧慢条斯理地品着茶,眼神却示意她稍安勿躁。
那几名修士的声音愈发高昂,带着一种窥知秘密的兴奋与某种难以言喻的“正义”感。
“进展?莫非找到了真凶?”
“何止找到!简直是骇人听闻!”一名瘦高修士压低了声音,却足以让整个二楼的人都听得清楚,“你们可知,那丹霞宗为何一夜之间被灭门?并非外敌,乃是…… 内鬼勾结魔族 !”
“什么?!”
“不可能!丹霞宗慕容宗主素有贤名……”
“知人知面不知心啊!”另一名矮胖修士接口,唾沫横飞,“据说,证据确凿!那内鬼不是别人,正是慕容宗主座下最小的亲传弟子—— 慕容离 !”
“轰——!”
仿佛一道惊雷在脑海中炸开!慕容离只觉得浑身血液瞬间逆流,冲得她耳膜嗡嗡作响,眼前阵阵发黑!她死死抓住桌沿,指关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内鬼?勾结魔族?是她?!
荒谬!滔天的荒谬感之后,是足以焚毁理智的暴怒!
那瘦高修士还在喋喋不休,语气中充满了对“真相”的笃定和对“叛徒”的鄙夷:“……据说那慕容离,早就暗中与魔修往来,被其师尊慕容青察觉,她竟丧心病狂,引狼入室,勾结魔族里应外合,这才酿成丹霞宗惨案!事后更是卷走了宗门至宝潜逃!其心可诛!其行当灭!”
“竟有此事!真是师门不幸!”
“难怪丹霞宗护山大阵破碎得如此轻易……”
“此等孽徒,当受千刀万剐之刑!”
污言秽语,如同淬毒的利箭,从四面八方射来。整个茶楼二层,瞬间被一种对“叛徒”的同仇敌忾所笼罩。没有人怀疑消息的真伪,所有人都沉浸在一种“揭露真相”、“捍卫正道”的虚假正义感中。
颜迟不知何时,已悄然在两人周围布下了一层极淡的隔音结界,隔绝了大部分嘈杂。她看着慕容离因极度愤怒和冤屈而剧烈颤抖的身体,看着她苍白的脸上那双几乎要滴出血来的眼睛,没有说话,只是将一杯新斟的、温度刚好的茶,轻轻推到她面前。
然后,颜迟指尖在桌面下极其隐蔽地一划。一面仅有巴掌大小、水波粼粼的水镜 ,无声无息地悬浮在两人之间的桌面上方,镜中景象,正是远在流云宗举行的仙门大会现场!
水镜之中,流云宗的议事大殿庄严肃穆,各大门派的首脑、长老济济一堂。而在大殿中央,平云门门主杨天问 ,正站在高台之上,声泪俱下,痛心疾首!
“……我平云门与丹霞宗毗邻而居,世代交好!慕容青道友更是我杨某敬重之人!岂料……岂料宗门竟出此等孽徒,引狼入室,酿成如此惨祸!我杨某闻之,心如刀绞,夜不能寐!”
他演技精湛,涕泪横流,将一个痛心疾首的正道领袖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然,天道昭昭,报应不爽!”杨天问话锋一转,脸上露出悲愤与决然,“我门下弟子,不惜性命,多方查探,终获铁证!今日,便请诸位同道,共同见证这孽徒的罪行!”
他猛地一挥手!一道灵光打在大殿侧面的玉璧之上。
玉璧之上,光影流转,开始显现一段模糊却足以辨清的影像 !
影像中,一个身着鹅黄衣裙、侧影与慕容离有七八分相似的少女,正与一名浑身笼罩在黑袍中、魔气森森的身影,在一处阴暗的林地中“密会”!那“慕容离”甚至还“主动”递出了一枚闪烁着微弱青光的玉佩(慕容离认出,那似乎是三师兄宣邈早年遗失的一件寻常佩饰)!影像的最后,是那魔修接过玉佩,发出低沉沙哑的怪笑,而“慕容离”则微微颔首,侧脸上……竟带着一丝诡异的、仿佛达成交易的冷漠笑容!
伪造的影像!
慕容离看得分明,那影像中的“自己”,虽然侧影相似,但动作僵硬,眼神空洞,分明是被人以高超的幻术或者傀儡术伪装而成!那魔修的身影也模糊不清,气息虚浮,显然是刻意营造!
然而,在场的各大门派领袖,又有几人能看穿这精心布置的骗局?即便有人心存疑虑,在“确凿影像”和杨天问声泪俱下的控诉面前,又有谁会冒着与“正道公义”相悖的风险,为一个“已死”宗门的“叛徒”出声?
“铁证如山!诸位同道!”杨天问捶胸顿足,声音嘶哑,“慕容离此獠,勾结魔族,欺师灭祖,罪不容诛!我杨天问在此,以平云门千年清誉担保,所言句句属实!恳请诸位同道,发出联合追缉令,擒杀此寮,以慰丹霞宗上下枉死英灵,以正我修真界之清风!”
“支持杨门主!”
“擒杀叛徒慕容离!”
“为丹霞宗讨回公道!”
大殿之内,群情激愤!一道道义正辞严的声音响起,很快便汇聚成统一的浪潮。一道道灵光闪烁的追缉令如同雪片般,从流云宗飞出,迅速传向修真界的各个角落。影像中慕容离那被刻意丑化、扭曲的容貌和身影,也随之传遍四方。
水镜波纹荡漾,景象渐渐模糊、消散。
茶楼雅座内,死一般的寂静。
慕容离维持着抓住桌沿的姿势,一动不动。她的身体不再颤抖,但周身散发出的寒意,却比万载玄冰更甚。她的眼睛死死盯着水镜消失的地方,那里面没有了怒火,只剩下一种近乎虚无的、冰冷的空洞。
原来……这就是所谓的“正道”。
屠戮她满门的元凶逍遥法外,甚至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编织谎言,将她这个唯一的幸存者,打成了十恶不赦的叛徒、欺师灭祖的罪人!
举世皆敌。
这四个字,以前只是一个模糊的概念,此刻,却化作了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现实,压在了她的肩上,她的心上。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抓住桌沿的手。目光下移,落在了面前那杯颜迟推过来的、早已凉透的茶水上。
然后,她伸出手,端起了那只白瓷茶杯。
指尖冰凉。
她看着杯中微微晃动的、清澈却冰冷的茶水,水中倒映出她易容后蜡黄而扭曲的脸,也仿佛倒映出影像中那个被污蔑的、冷漠的“自己”。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可闻的碎裂声。
那只白瓷茶杯,在她手中,被硬生生捏碎 !
锋利的碎片瞬间刺入她的手掌 ,鲜血顿时涌出,顺着指缝,滴滴答答地落在桌面上,晕开一小片刺目的红。
她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只是看着那混合着血水的碎片,眼神空洞,继而,一点点凝聚起比北极寒风更加凛冽的冰棱。
颜迟静静地看着她,看着那染血的手,看着她眼中从滔天冤屈到死寂,再到一种近乎蜕变般的、更加坚硬的冰冷。她没有出言安慰,也没有阻止。
她只是端起自己面前的茶杯,轻轻呷了一口早已冷掉的茶,然后,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平淡地陈述着一个事实:
“慕容。怕吗,如今你已经举世皆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