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内那令人窒息的沉默,终究未能持续整夜。
慕容离的睡眠向来浅薄,如同覆盖在深渊上的一层薄冰。废墟与血色是她永恒的梦魇,总在她意识沉沦的瞬间,化为狰狞的鬼魅,将她拖回那个绝望的夜晚。后半夜,她又一次从短暂的、充斥着惨叫与烈焰的浅眠中惊醒,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冷汗浸湿了内衫。
她下意识地望向篝火旁——那里已然空荡。颜迟的身影消失了。
心中一紧,如同被无形的手攥住。她几乎是本能地悄然握紧了袖中的断剑,屏住呼吸,将自身感知放大到极致。洞外,夜风依旧呜咽,但在这自然的声响中,夹杂着一丝极轻微的、衣袂拂过草叶的窸窣声。
她如同暗夜中的狸猫,悄无声息地移至洞口,拨开藤蔓的一角,向外望去。
月华如练,清冷地倾泻在连绵的山峦之上,为万物披上了一层银辉。不远处的巨岩之巅,一抹暗红色的身影孑然独立。是颜迟。
夜风比洞内感受到的更为猛烈,吹得她宽大的袍袖猎猎作响,那简单的红色长袍紧紧贴在她身上,勾勒出略显单薄却挺直的脊梁。她的背影在皎洁的月光下拉得悠长,竟褪去了白日里所有的慵懒与戏谑,透出一种慕容离从未见过的、深入骨髓的“孤寂”与……一种仿佛承载了太多岁月与伤痛的“苍凉”。
她并未饮酒,也未把玩那柄幻影折扇,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微微仰着头,凝望着墨蓝色天幕中那轮孤高寒冷的圆月。那目光,不像是在欣赏月色,更像是在“凝望”某种遥不可及的过去,或是在与内心某个无法愈合的伤口、某种无法摆脱的宿命,进行着一场无声的、旷日持久的“对峙”。
慕容离怔在了原地。
这个样子的颜迟,与她认知中那个谈笑风生、挥手间布下十里桃林幻境、视众生为棋子的听风楼主,截然不同,判若两人。
一股复杂难言的情绪在慕容离心间涌动。那堵因昨夜对话而筑起的、冰冷坚硬的心墙,似乎因这无意间窥见的一丝真实与脆弱,而悄然松动了几分,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或许,她们并非全然生活在两个世界。或许,在那看似坚不可摧的外壳之下,都藏着不愿示人的伤。
她没有走出去,也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去打扰那片月光下的孤寂。只是默默地退回洞内的阴影里,抱着膝盖,听着自己逐渐平复的心跳,以及洞外那不知是为谁而呜咽的风声。
天光将露未露,山间弥漫着破晓前最沉的寒意时,颜迟回到了洞中。她身上带着夜露的湿气,神色却已恢复如常,依旧是那副漫不经心、仿佛万事不萦于心的模样,眉宇间的倦色也被很好地隐藏起来。她甚至还有心情,用那带着刚醒时微哑的嗓音,懒洋洋地调侃了一句:“哟,起得挺早,看来是迫不及待想去平云门那龙潭虎穴里逛逛了?”
仿佛昨夜岩巅那个孤寂苍凉的背影,真的只是慕容离恍惚间的错觉。
慕容离没有接话,也没有去探寻那伪装下的真实。她只是沉默地将昨夜剩下的一些耐存放的粗粝干粮,默默分了一半,递了过去。
颜迟瞥了一眼,也没挑剔,接过来慢条斯理地吃着。
简单的休整,无需言语。当最后一缕夜色被天边的鱼肚白驱散,两人再次上路。这一次,颜迟的目标明确,不再迂回绕行,而是带着慕容离,如同两道融入山岚的轻烟,直接朝着平云门主峰后山那被列为禁地的方向,一路潜行而去。
越是靠近后山区域,周遭的环境便越发显得诡异。空气中原本还算充盈的灵气,变得“滞涩”而浑浊,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污染、压制。一种若有若无的、如同毒蛇爬过脊背般的“阴冷气息”,开始弥漫在草木之间,无声地侵蚀着人的心神。山林间原本该有的鸟鸣兽吼变得稀疏,最终归于一片令人不安的“死寂”,唯有她们自己几不可闻的脚步声和衣袂摩擦声,清晰可闻。
慕容离能感觉到自己袖中的断剑在微微震颤,并非恐惧,而是一种遇到邪恶气息时的本能共鸣与敌意。
终于,在小心翼翼地穿过一片怪石嶙峋、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生机、连苔藓都难以生长的荒芜山坡后,两人伏低身形,隐匿在一处天然形成的、布满风蚀孔洞的巨石之后,向前方望去。
眼前的景象,让慕容离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是一片地势深邃的巨大山谷,仿佛被巨神用斧头在大地上狠狠劈出的伤口。山谷的入口处,极其突兀地矗立着两座如同狞恶“獠牙”般的漆黑石峰,石质光滑,反射着惨淡的天光,透着不祥。两座石峰之间,一道肉眼可见的、散发着强烈能量波动的“暗紫色光幕”,如同从九天垂落的幽冥瀑布,厚重而粘稠,将整个山谷内部彻底封锁、隔绝。
那便是平云门秘而不宣的“禁地”入口结界!
光幕并非静止,其上无数扭曲的、如同蝌蚪文又似眼睛的诡异符文,如同拥有生命般缓缓游动、闪烁,散发出强烈的排斥、防御意味,更隐含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毁灭气息。结界之外,可见一队队身着统一平云门服饰的弟子,手持法器,面无表情地沿着固定的路线来回巡逻,眼神锐利,戒备之森严,远非宗门外围那些弟子可比。
然而,最让慕容离心神剧震、几乎要控制不住周身杀意的,并非是这严密的守卫和诡异的结界,而是——即便隔着如此之远的距离,又有结界阻隔,她依旧能清晰地感觉到,从那暗紫色光幕之后,隐隐传来的、精纯而压抑的魔气波动!
那魔气,阴冷、混乱、充斥着毁灭与邪恶的本质,与她灭门之夜感受到的、那只遮天巨掌所散发的气息,如出一辙!虽然强度远远不及,但那源自同源的污秽感,像是一只冰冷的鬼手,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
“果然……在此……”慕容离几乎是从齿缝间挤出这几个字,声音因极力压抑那几乎要破体而出的滔天恨意而微微发颤,握着断剑的手,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王管事临终前的供述非虚!这禁地之内,必然藏着平云门与魔族勾结的核心秘密与证据!那师尊呢?师尊慕容青是否真的就被囚禁在这魔气森森的山谷之中?一想到这个可能,她的呼吸都变得灼热起来。
一旁的颜迟,神色也前所未有地凝重了几分。她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慵懒媚意的桃花眸,此刻锐利如鹰隼,仔细地打量着那结界光幕的每一个细节,符文流转的规律,以及周围守卫的换防间隙、视线死角。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在身下的岩石上轻轻敲击着,速度快得带起残影,显然大脑正在飞速运转,计算着无数种可能与变量。
“结界是复合型,相当古老的手法,”她观察了片刻,压低了声音,语速却很快,“融合了高阶的隐匿、绝对防御、强力反击机制……以及,最关键的是,某种基于血脉或特定信物的识别禁制。”她的目光扫过那些巡逻弟子腰间的令牌,“强行攻击,不仅会瞬间触发最凌厉的反击阵法,恐怕元婴修士也难以全身而退,更会立刻引来平云门所有高手的围攻。这些巡逻弟子本身修为不高,结成战阵或许麻烦,但并非无法解决。真正的麻烦,在于这结界本身,以及……”
她的话语微微一顿,目光变得深邃,仿佛要穿透那厚重的、流淌着不祥紫光的光幕,看到山谷深处被隐藏起来的、真正的景象。
“……以及那里面,可能藏着的东西。”那精纯的魔气源头,究竟是什么?
慕容离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能看到光幕后方一片朦胧的、仿佛化不开的浓墨般的黑暗,以及那不断散发出的、如同实质般缠绕上心神的魔气。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将翻涌的气血与杀意压回丹田,声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坚定:“一定有办法进去。”必须进去。
颜迟收回那仿佛能穿透结界的目光,转而看向慕容离。此刻,她眼中所有的慵懒与随意都已褪尽,只剩下属于听风楼主的、极致的算计与冷静。她伸出食指,指尖灵光微闪,竟在空中以精纯的灵力,勾勒出一幅简易却无比精准的禁地外围地图光影。结界的主要能量节点、符文流转的薄弱处、巡逻队伍的路线、换防的时间差、甚至几个利用地形形成的视觉死角,都被她一一清晰标注出来,如同掌观纹。
“办法自然有,但风险极大。”颜迟的指尖,最终点在光影地图的某个位置上。那里是暗紫色结界与一侧陡峭山壁的衔接之处,符文的流转速度,似乎比其他区域要略显迟缓一丝,几乎微不可查。“这里,或许是维持结界运转的某个次要灵力供给节点,也是东西两侧巡逻队视线交替时,一个持续时间约三息的死角。但想要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在这三息内无声潜入,需要精准到刹那的时机把握,对自身灵力波动的绝对控制,以及……”
她顿了顿,目光再次投向那如同凶兽巨口般的山谷入口,语气里带上了一种近乎挑衅的、却又隐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仿佛在确认什么的试探 ,轻声问道:
“ ……一点恰到好处的‘障眼法’。龙潭虎穴,敢闯吗? ”
慕容离的回答,几乎没有丝毫犹豫 。
她的目光死死锁定在那片暗紫色的、散发着同源魔气的结界上,仿佛已经穿透了这层阻碍,看到了被囚禁在其中的师尊苍白而坚韧的面容,看到了丹霞宗上下数百条人命枉死的真相。所有的恐惧、所有的权衡、所有对未知危险的忌惮,在复仇的烈焰与拯救至亲的渺茫希望面前,都如同阳光下的冰雪,瞬间消融殆尽 。
她反手,更加用力地握住袖中那柄冰凉坚硬的断剑剑柄,那熟悉的触感让她混乱的心绪奇迹般地沉淀下来,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清醒与决绝 。
她抬起头,迎上颜迟那双深邃难测、等待着答案的眸子,眼中是不容置疑、焚尽一切的火焰 ,清冷的声音斩钉截铁,在这荒寂无声、风雨欲来的山坡上,清晰地回荡,如同宣誓:
“ 求之不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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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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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风雨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