杉木林中弥漫的杀戮气息尚未完全消散,如同看不见的阴霾,沉甸甸地压在每一片沾染了血腥的叶片上。泥土的腥气与尚未凝固的血液味道混杂在一起,在渐起的夜风中显得格外刺鼻。
颜迟没有去瞥那些以各种扭曲姿态倒伏在地的尸首,也没有在意被灵力与剑气摧残得一片狼藉的林地。她的目光只是极淡地扫过杨持一狼狈逃离的方向,那片被强行破开的幻境边缘,灵力残留的波动依旧紊乱。随即,她转过身,暗红色的袍角在渐浓的暮色中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只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仿佛从骨子里透出的倦意:“此地不宜久留,走。”
慕容离默然点头,手腕一抖,将断剑刃上沾染的、尚带余温的血渍甩落在腐叶之上,归剑入袖。她最后环视了一眼这片短暂的修罗场,眼中没有任何胜利的快意,也没有对逝去生命的怜悯,唯有冰封千里、冻结一切的寒意。这些,不过是通往复仇路上,微不足道的、必须踩碎的砾石。
两人身形展动,并未循着来路返回那座暂时栖身的小镇,而是反其道而行,向着与人间烟火背道而驰的、更深、更荒僻的群山深处遁去。颜迟似乎对这片广袤而险峻的山脉了如指掌,她的步伐看似随意,却总能精准地找到那些被藤蔓遮蔽、野兽踏出的小径,引领着慕容离在嶙峋怪石与幽深峡谷间穿梭自如。
最终,在天光被墨色彻底吞噬之前,她们找到了一处背风的、极其隐蔽的狭窄山洞。
洞口被层层叠叠、生长了不知多少岁月的苍翠藤蔓严实实地遮掩着,若非颜迟以幻影折扇轻轻拨开一道缝隙,几乎难以察觉。洞内空间逼仄,仅能容三五人转身,却异常干燥,空气中带着岩石特有的清冷气息,与外界湿冷的夜风隔绝开来。
颜迟率先弯腰走入,脚步似乎比平日沉重了几分。她寻了处相对平整、靠近洞壁的石块坐下,背脊微微倚靠着冰冷的石壁,甚至没有先打量环境,便直接从储物法宝中取出一枚龙眼大小、通体浑圆、散发着淡淡馨香与柔和灵光的乳白色丹药,看也未看便纳入口中。丹药入腹,她脸上那层仿佛灵力透支后的不正常的苍白才稍稍褪去一丝血色,但眉宇间萦绕的那股深切的倦色,却如同山间挥之不去的雾气,难以轻易驱散。
慕容离跟在她身后进入,先是警惕地回身,仔细清理了洞口附近可能留下的脚印与气息,又从洞内角落收集了些许干燥的枯枝与苔藓。她蹲下身,指尖灵力微吐,一簇橘红色的火苗跃然而出,点燃了那堆小小的篝火。
“噼啪……”
枯枝爆裂的轻响在寂静的山洞中格外清晰。跳动的火焰挣扎着壮大,驱散了洞内沉甸甸的黑暗,也将凛冽的寒意稍稍逼退。明灭不定的火光映照在两人的脸庞上,将她们的神情勾勒得半明半暗,仿佛各自怀揣着不愿被对方窥见的心事。
慕容离走到颜迟对面,隔着那簇温暖而脆弱的光源坐下。她没有立刻开口,目光落在颜迟依旧微蹙的眉心上停留了一瞬,然后沉默地解下自己腰间那个皮质的水囊——里面装的只是山间普通的清泉,并非蕴含灵气的甘霖——拔开木塞,伸手递了过去。
颜迟抬眸,跳跃的火光在她那双惯常流转着媚意与疏离的桃花眸中投下晃动的影子,让人看不清其下隐藏的真实情绪。她没有推拒,也没有道谢,只是伸出一只骨节分明、却略显冰凉的手,接过了水囊。仰头,喉间微微滚动,连续喝了几口清水,动作间带着一种不拘小节的随意,却又莫名透着几分难以言喻的落寞。喝完,她将水囊递回,指尖与慕容离的短暂触碰,一触即分,冰凉依旧。
洞内再次陷入一种微妙的寂静。只有枯枝燃烧时持续的“噼啪”声,以及洞外愈发凄厉呜咽、仿佛藏着无数精怪在哭嚎的风声,交织成一片空旷而孤独的背景音。
时间在沉默中缓慢流淌,篝火的影子在石壁上拉长、扭曲、变幻着形状。
就在慕容离以为颜迟已然沉浸于调息、不会再开口时,那个带着微哑质感的声音,却突兀地穿透了火焰的噪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响起。声音飘忽不定,听不出是认真的探究,还是仅仅为了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寂而随口抛出的一句问询:
“为了些已死之人,赌上自己的一切,未来、甚至可能魂飞魄散,…值得吗?”
慕容离正在无意识拨弄着一根细小枯枝的手,猛地“顿住”。那根脆弱的枝条在她指尖发出细微的、几乎要断裂的声响。
篝火的光芒在她低垂的脸上投下深深的、摇曳的阴影,将她本就冷硬锐利的下颌线条勾勒得如同刀削。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目光如同两柄骤然出鞘的冰刃,直直射向篝火对面的颜迟。
颜迟也正看着她。或许是因为火光柔和了轮廓,或许是因为倦意削弱了伪装,此刻她的眼神,似乎少了几分平日里那种仿佛将一切都掌控在手、游戏人间的戏谑与疏离,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的探究。那眼神,不像是在评判,更像是一种隔岸观火般的、带着某种遥远距离感的审视,仿佛在透过慕容离,看着某种她既熟悉又陌生的东西。
值得吗?
这三个字,轻飘飘的,却像是一根烧红的、淬了毒的钢针,以最精准、最残忍的方式,猝不及防地刺入了慕容离心中最痛、最鲜血淋漓、也是最不容许任何人触碰和质疑的领域!
“轰——!”
脑海中有惊雷炸响!眼前仿佛瞬间被无边无际的血色与烈焰覆盖!她看到了丹霞宗冲天的火光如何吞噬熟悉的屋檐,看到了师兄师姐们倒在血泊中那双双圆睁的、残留着惊恐与不甘的眼睛,看到了师尊慕容青在混沌魔气中回头望向她的、那充满了震惊、痛惜、以及最后破碎而决绝的、将她推开的目光……
那些不是冰冷的、可以轻描淡写地用“已死之人”四个字概括的符号!那是她的家!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是每一寸土地都烙印着欢声笑语的桃花源!那是她的亲人!是会在她练剑后揉乱她头发的大师姐,是会偷偷塞给她桃花糕的二师兄,是明明害怕却还是会挡在她身前的三师兄宣邈,是抚琴授课、给予她新生与温暖的师尊慕容青!
是他们,构成了她慕容离之所以为慕容离的全部意义和温度!
而现在,有人用如此轻飘的语气,问她,为了这些“已死之人”,赌上一切,值不值得?
一股混杂着滔天怒火、刻骨悲恸以及无法被理解的巨大孤寂,如同汹涌的岩浆,瞬间冲垮了她勉强维持的理智堤坝,在她胸腔内疯狂冲撞、咆哮!她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沸腾的声音,感受到那股毁灭性的力量想要冲破喉咙,化作最凄厉的呐喊!
她死死地、用尽了全身力气攥紧了双拳,指甲早已深深陷入掌心尚未完全愈合的旧伤之中,带来一阵阵尖锐而熟悉的剧痛。这疼痛像是一根救命的绳索,勉强将她从失控的边缘拉扯回来,让她得以维持着表面那层摇摇欲坠的、冰冷的硬壳。
她看着颜迟,看着对方那双在火光映照下仿佛能映照出人心最深角落、却又始终隔着一层无法穿透的迷雾的眼睛,一股莫名的、混杂着被冒犯的尖锐怒意和一种更深沉的、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弃般的孤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没了她的心脏。
你,一个游戏人间、看似无所不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听风楼主,一个可以随手布下十里桃林幻境、视人命如草芥、谈笑间决定他人生死的存在,你怎么会懂?你怎么会懂那种失去一切、从云端坠入无间地狱的锥心之痛?你怎么会懂那种被全世界抛弃、脚下皆是焦土、唯有胸腔中燃烧的仇恨才能支撑着自己不至于彻底崩溃瓦解的绝望?
她的声音低沉得如同被砂石磨过,沙哑而干涩,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艰难地挤压出来,却又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近乎固执的冰冷,清晰地、一字一顿地,穿透火焰持续的噼啪声,砸在两人之间的空气里:
“你,不懂。”
你不懂丹霞宗春日里桃花纷飞如雨时,落在肩头的花瓣有多么柔软。你不懂夏日夜晚,躺在桃树枝桠上,听师尊于古树下抚琴,那琴音如何流淌过心田,抚平所有躁动。你不懂秋日里,和师兄师姐们一起采摘灵桃酿酒时,那盈满山谷的欢笑有多么畅快。你不懂冬日围炉,听着桑榆师叔讲述外界趣闻时,手心里那块桃花糕的甜香,能一直暖到心底。
你更不懂,当所有这一切——所有的温暖、所有的欢笑、所有的依赖与珍视——在你眼前被一只无形的、恐怖的巨掌毫不留情地彻底碾碎、化为焦土与灰烬时,那种瞬间席卷而来的、足以将灵魂都焚烧殆尽、撕裂成无数碎片的痛苦与愤怒!
除了复仇,她还有什么?除了这条早已不属于自己、只为仇恨而存在的性命,她还能赌上什么?
未来?那是在桃花源安然度日的慕容离才配拥有的奢侈。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这些在丹霞宗覆灭、师尊生死未卜的那一刻,对她慕容离而言,早已是无关紧要、甚至求之不得的归宿!若能拉着仇敌一同坠入无边地狱,魂飞魄散又如何?
颜迟眸色几不可查地“一暗”。那暗沉并非怒火,而是一种更复杂的、仿佛被什么东西骤然攥紧的凝滞。
慕容离那斩钉截铁、不留丝毫余地的“你不懂”,像是一块被冰封了万载的玄铁,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沉重的分量,狠狠砸入了她看似平静无波、实则暗流深藏的心湖。那里面蕴含的,不仅仅是对她问题的拒绝,更是一种划清界限的、近乎孤高的决绝,一种将她彻底排除在其痛苦与执念之外的疏离。
她不懂?
是了。
她,颜迟,如何不懂。早已习惯了用玩世不恭和冷漠疏离来包裹自己真实的模样,早已习惯了将这世间的一切悲欢离合、爱恨情仇都放在“交易”的天平上衡量其价值。可为何……为何在听到这丫头如此干脆、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否定她理解的可能时,心底深处,那早已被层层冰封的角落,竟会泛起一丝极淡极淡的、连她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失落与微恼?
那感觉细微如尘,却真实存在,像一根小小的刺,扎在心上,不致命,却无法忽略。
她缠绕着垂落青丝的指尖无意识地“收紧”,指节微微泛白。脸上那丝因慕容离主动递水而产生的不易察觉的、微弱的柔和,瞬间如同被风吹散的薄烟,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刻的、仿佛用无形的壁垒将自己与外界、与对面那个浑身是刺的少女彻底隔绝开的疏离与冷漠。
她没有再试图开口。任何话语在此刻都显得多余而可笑。她只是微微侧过头,将目光从慕容离那带着刺人锋芒和未被理解的愤怒的脸上移开,重新闭上了眼睛。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遮住了所有可能外泄的情绪。她仿佛真的开始专心致志地调息,吸纳丹药之力,又仿佛只是不愿、也不再期待继续这场注定无法共鸣、只会徒增隔阂的对话。
火光依旧在两人脸上、身上不知疲倦地跳跃着,勾勒出清晰却孤独的轮廓。那簇温暖的、试图驱散黑暗与寒冷的火焰,此刻却仿佛在她们之间,投下了一道无形却厚重冰冷、难以逾越的心墙。一边是焚心的仇恨与不被理解的孤寂,一边是深藏的过往与下意识的自我封闭。
慕容离看着颜迟闭上眼、一副彻底拒绝交流、将一切情绪都收敛于内的模样,心中那股莫名的烦躁与郁结之感非但没有消散,反而如同野草般疯狂滋生。她不明白颜迟为何要突然问出这样一个残忍的问题,也不明白她为何在得到答案后,又表现得如此……疏远。她只觉得,两人之间似乎永远隔着一层无法穿透的、由不同经历与心性构筑的厚重迷雾。即便她们立下了灵魂契约,即便她们刚刚并肩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杀,她们依旧像是行走在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上,无法真正触及对方内心最真实的温度与伤痛。
她有些负气地收回目光,也重新低下头,怔怔地看着眼前跳跃闪烁、仿佛蕴藏着另一个世界的火焰,思绪却不受控制地再次飘远,沉溺于那片记忆深处灼灼盛放、最终却被血色与烈焰彻底吞噬的桃林,那片埋葬了她一切、也赋予了她此刻存在意义的染血废墟。
洞外,风声更紧了,呼啸着掠过山崖,发出鬼哭般的尖啸,仿佛要将这世间所有的温暖与联系都彻底吹散。
洞内,只剩下篝火不知疲倦地燃烧着自己,发出持续而单调的“噼啪”声,以及两人之间那沉重得几乎凝滞、仿佛连时间都为之冻结的、无边无际的沉默。
这一夜,注定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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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夜话与心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