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冬季有晨跑。天还没亮透,宿舍楼的楼道里就响起了窸窸窣窣的穿衣声,像一群刚醒的麻雀在扑腾翅膀。
本来早自习就早,六点半的铃声像道催命符,晨跑的时间更是早得离谱,五点五十就得站在操场上,那时的天都是黑的,墨蓝色的天幕上还挂着几颗残星,那分明是没睡醒的眼睛。
晨跑时并不严格按照班级的顺序排队,班内的队伍也没有固定的顺序。
本来是有排序的,体育委员拿着名单点过几次名,可后来总有人睡过头,慌慌张张地从队伍侧面插进來,渐渐地就没了固定站位。
虽然大部队还都是比较齐整的,但总有拖拉缓慢的人员零零散散地往队伍里插,脚步趔趄着,喘得像风箱,反而显得乱七八糟。
后来干脆谁先下来,谁往前站,后下来的,都耷拉着脑袋自觉排在后面,倒是形成了某种默契,变得井然有序了。
站队,体育委员扯着嗓子喊。
起跑,整个过程快得像一阵风。当然,起床晚的,连站队的空当都没有,只能顺着队伍的尾巴直接起跑,被落下的孤雁,拼命扇动翅膀追赶雁群。
偌大的操场上顿时尘烟四起。说是尘烟,其实更多是同学们呼吸的水汽,白花花的一团团从嘴里喷出来,又被北风瞬间吹散。
风裹挟的一阵阵尘土和枯叶,在昏黄的路灯下打着旋儿,倒是给这单调的晨跑添了点生气。
学校的塑胶跑道还是很干净的,朱红色的地面泛着润泽的光,毕竟都是新的,踩上去软软的,不像旧操场的水泥地那样硌脚。
教学楼、宿舍、食堂、实验室、阶梯会演厅都是新的,玻璃幕墙在晨光里锃光瓦亮,钢筋水泥的骨架撑出恢弘大气的轮廓,像一头年轻的巨兽,盘踞在城市的一角。
这里是实验中学整改扩建后的新校址,只有校门口那块刻着“实验中学”四个金字的石碑是老牌子,被几代学子的手掌摸得光滑,透着几十年的光辉历史。
还有一批老教师团队,头发花白了,嗓门却依旧洪亮,讲起课来各个是雷厉风行,像打了鸡血一般,眼里的光比学生们还要亮。
枝橙每次都跟着大部队一起下楼、站队、起跑,她不喜欢搞特殊,也搞不起特殊。
倒不是因为别的,只是以她的跑步水平,八百米测试永远在及格线边缘徘徊,若是落了队,看着前面密密麻麻的后脑勺,根本插不进去,也跟不上,只能被远远甩在后面。
每次跑步时她都得让自己的灵魂出窍,这是她发明的“苦中作乐”的法子,仿若这样做,受苦受难的便不是自己了。
至于怎样让灵魂出窍呢?就是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听,不去感受任何东西。
不去感觉冷,不去感觉累,不去感觉呼吸困难,心跳加速。不去感受吹乱的发型,狰狞的面容,邋遢的校服。
尽管北风像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耳朵冻得像要掉下来。
尽管双腿像灌了铅,每抬一步都要花尽全身力气。
尽管喉咙里像塞了团棉花,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灼痛,心跳快得像要撞破胸膛。
尽管额前的刘海儿糊在脸上,沾着细密的汗珠。脸部扭曲,红得仿若煮熟的虾子。宽大的校服被风吹得鼓鼓囊囊,如同套了个麻袋。
不管尽管什么,这一个躯壳与自己毫无关系,她只是个旁观者,冷冷地看着这具身体在跑道上机械地挪动。
所幸天也不亮,一切都很应景的朦胧着,混沌不清。
视线里毫无征兆地出现一个人,跑得不紧不慢,步频稳定得像节拍器,根本没有感觉到他是从前边来的还是从后边来的,像凭空冒出来的一样。
是陆詹,理科九班的班长兼数学课代表,穿着件深蓝色的冲锋衣,拉链拉得老高,只露出一点下巴。
没分文理班之前,枝橙与他是同班同学,还做过半年同桌,那时枝橙总爱借他的数学笔记,他真的是个数学天才。
最近好久没见着他了。
听说,他与十班班长成了一对儿,两人都是学霸,连约会都在图书馆,恋爱谈得热火朝天,眼里只有彼此,真是没空理会其他人。
他成绩名列前茅,常年霸占年级前五的位置,算是个实打实的学霸,就算不能稳进清华北大,985、211是绝对没问题的,老师提起他时,语气里总带着骄傲。
人家那个女生也不是等闲之辈,成绩一点不比他差,还是学生会的主席,能说会道,气场全开,两人站在一起,也算是强强联合,门当户对吧。
连老师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毕竟是高三的学生,很多已经年满十八了,而且都是品学兼优,过五关斩六将从初中杀进来的尖子生,人人都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自己究竟要什么。
陆詹的话轻轻飘到耳边: “你最近数学怎么样,上次模拟考好像有点下滑吧,若是有什么不会的,来班里找我。”他说话时没怎么喘气,气息平稳得让枝橙羡慕。
他们班就在楼上,二楼最东边的那间,门牌上“理科九班”四个字被擦得发亮。
枝橙正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并不想说话。
“或是我去找你也行。”陆詹继续说,声音里带着点不容拒绝的热情。
她懒懒地答了一句“知道了”,眼皮沉得像粘了胶水,只想赶紧跑完这三圈,找个地方瘫着。
每天睡得晚,台灯总要亮到十一点半,起得早,五点半的闹钟像针一样扎进梦里,本来就头昏脑涨的,像灌了浆糊,不吃饭就晨跑更是让她胃里翻江倒海,想想就想吐。
虽然学校为他们准备了营养早餐——豆浆、鸡蛋、肉包,营养加餐——牛奶、面包,营养午餐更是两荤两素一汤,搭配得科学合理,但枝橙总觉得营养还是远远不够。
都不够脑细胞摧残的,毕竟每天的脑细胞都在高速运转,被各种公式、单词、古文摧残着;更别说可着身上的细胞造了,熬夜、早起、跑步,哪一样不是在消耗元气。
所以啊,根本不用担心发胖,每天的消耗早就超过了摄入。
班里还真没有胖的,个个都带着点青春期的清瘦,只有个别略显壮硕的,也成了班里的“珍稀物种”。
陆詹丢了句“走了”,脚步一加快,像支离弦的箭,“呼呼呼”地向前跑没影了,很快就汇入了前面的人潮中,只留下个模糊的背影。
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枝橙突然迸出了中老年人常有的感慨,像奶奶坐在藤椅上念叨的那样——身体真是革命的本钱。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冻得发红的手指,又吸了口冰冷的空气,大概没有好的体质,学习也不会好吧。
这么想着,她悄悄调整了呼吸,脚步似乎也轻快了些。
一直没注意的人,会突然喜欢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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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灵魂出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