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赶慢赶,还剩一分钟。
车棚里的自行车排列得像整装待发的士兵,她猛地攥住车把,车轮胎碾过地面的碎石子发出“咯吱”一声,像是在替她绷紧了神经。
把自行车塞进空位时,车铃铛还不合时宜地“叮铃”响了一声,惊得她心头一跳。
抓起书包往教学楼跑,帆布书包带深深勒进肩膀,里面的五三习题册、英语周报和课本像块沉甸甸的铅,坠得她肩膀发酸。
跑了两步,肺里灌了冷风,便又改成快走,脚步却依旧急促,帆布鞋踩在水泥地上,发出“嗒嗒嗒”的声响,追赶时间的尾巴。
现在是晚六点二十九分,天色已全黑,如墨汁泼过的宣纸,浓得化不开。
路旁的路灯次第亮起来,暖黄色的光晕在地上铺开,将她的影子投在身下眼前,被拉得老长,随着脚步一摇一晃,还是那个熟悉而又令自己满意的形态。
影子中的头发随着她的快走,一颤一颤。
这是一个刚过肩膀的中长发型,在耳下自然地往里扣了一个弯儿,弧度柔和得像被风吹过的湖面。额前右侧的刘海儿也被夜风掀得形成了一个向外翻的弯儿,俏皮得很。
这两个弧度让头发产生了美妙的律动,比刻意的烫染更清新自然,带着股未经雕琢的灵气。
坐在她斜后方的周瑞曾经说过最喜欢她的发型。
周瑞每次跟同学们讨论班里的各种发型都会说她的最好看,说这话时她总是梗着脖子,像是在捍卫什么真理:“你们看枝橙那头发,风吹出来的型都比理发店烫的强,自然!”
可枝橙却对自己有些像假小子的发型不甚满意,对着镜子抿嘴时总觉得少了点女孩子的柔美,虽然这个头发也不太短嘛,至少能扎起个小小的马尾。
从校门口处的车棚到教室需要经过一段长长的大路,路两旁的梧桐树叶子早已落尽,光秃秃的枝桠在夜色里张牙舞爪。
然后通过主教学楼的大厅,玻璃门被风吹得“哐当”作响,大厅中央的时钟指针正不紧不慢地走向六点半,秒针走动的“滴答”声在空旷的大厅里格外清晰。
向右转身,还要走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两侧的墙壁上挂着历届优秀毕业生的照片,照片上的人笑得灿烂,眼神里满是对未来的憧憬。
走廊里已经没有了人,又黑又静,只有应急灯在墙角亮着微弱的绿光,如同蛰伏的萤火虫。
可也不是太静,窸窸窣窣的声音从路过的教室门缝里不断地传来——是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是翻书时的“哗啦”声,偶尔还有一声极轻的咳嗽,在走廊里荡开一圈圈涟漪,又很快被更深的寂静吞没。
终于,晚自习的铃声响了起来,尖锐的铃声划破了校园的宁静。
她恰在此时出现在班级的门口,如一颗被时间追赶着的流星,猛地刹住了脚步。
教室里的灯白亮亮的,是那种晃眼的日光灯,光线直直地打下来,把每个角落都照得清清楚楚,有些晃眼。
她匆匆扫了一眼,似乎只剩她一人的座位是空的。
这种情况她可没有心情去仔细观察,迟到的窘迫潮水般涌上来,漫过了所有的思绪。迟到了便自觉有些惭愧,头微微低着。
时间似乎停滞了两秒,空气也凝固了,连自己的呼吸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她觉得教室里同学们的目光像探照灯一般打得她身上灯火通明,从头顶到脚尖,每一寸都被看得仔仔细细。
虽然她的背后还是一片漆黑,走廊的阴影还恋恋不舍地跟随着她,但是向光的这一面,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想到了光彩照人这个词,不自觉的偷笑了一下。
她穿了一件纯白色的绞花织高领毛衣,针脚细密,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外面套着淡蓝色的夹棉短夹克,布料挺括,拉链没有拉到头,露出里面的毛衣领子。这两个极为清爽干净的颜色此时此刻确实有些炸眼。
她的肤色本来也白,是那种常年待在室内、不常被太阳晒到的冷白,此刻连跑带风吹得泛起了红晕,从脸颊一直蔓延到耳根,像染上了一层薄薄的胭脂。
可能还有紧张的原因,每次知道别人都在看她时,她都会不自觉地脸上泛起红晕,心跳也跟着快了半拍。
班主任正坐在讲台上翻看教案,眼角的余光瞥见了她,向她微微抬了抬下巴,示意她赶紧入座。
她便如蒙大赦,低着头匆匆地走到自己的座位,拉开椅子时发出“吱呀”一声轻响,随着她把书包塞进桌洞、拿出课本和笔,铃声也恰好息了尾音,一个冗长的音符终于落下。
晚自习开始了。
学校规定每周日可回家,但晚间六点半前必须返回学校上晚自习,这条无形的界线圈住了学子们的时间。
还有许多选择不回家的学生,每周日只得在宿舍、食堂、教室之间徘徊,三点一线,像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生活简单得只剩下学习。
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她能听得见班里各个角落的窸窸窣窣。
前桌女生转笔时笔杆敲击桌面的“笃笃”声,后排同学翻动试卷的“哗啦”声,还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风声,交织成一曲独特的晚自习交响乐。
若想摸清班里的各个角落的状况,也只需要将头抬起往左后方转一下,再往右后方转一下,便能将所有动静尽收眼底。
不过她没有这样的习惯,不喜欢去管各种各样的闲事,她一般只顾好自己就可以了,眼前的习题册才是她的全世界。
周瑞从后面轻轻戳了戳她的后背,指尖的温度透过薄薄的毛衣传过来。
她回过头,看到周瑞冲她扬了扬下巴,示意她把前日的英语题集递过去。
“枝橙,那……”周瑞的声音压得极低,像蚊子哼,她觑了一眼教室西北角最后两排的前后位的四名男生,然后,便撇嘴一笑,那意思她明白,无非就是说他们可一直盯着你看呢。
她可没空管别人看不看,接过周瑞递回来的题集,重新转过身,笔尖落在练习册上,留下清晰的字迹。她只想守好自己的“宝座”。
别看这只是教室里一张普通的木制座位,刷着淡黄色的漆,边缘处甚至有些磨损,可这是她费尽心力,熬过无数个挑灯夜读的夜晚,才从千军万马中厮杀出来,才能拥有的一席之地。
这里是全市最好的高中——实验中学,校门口那块刻着校名的石碑被岁月磨得光滑,却依旧透着威严。
可以毫不客气地说,能在这里坐着的人,当初都是各自初中班里的第一,是老师眼中的骄傲,同学心中的榜样。
还有多少个第一名都坐不进来呢,他们的名字或许只能出现在落榜名单里,成为实验中学辉煌历史的背景板。
她来这里只为了求得人生的下一张“宝座”——一张通往理想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其他的真没想过。
后面那四个男生,除了一位是正儿八经凭分数考上来的,其他三位听人说都是高价生,说白了就是花钱来的,像镶在璞玉上的几颗不太协调的珠子。
虽说学习比不上班里其他同学,成绩单上的排名总是在中下游徘徊,但是比外校的学生还是绰绰有余,基础总归是不差的。
还听说他们家里有门路,都打算出国移民,未来早已被规划得明明白白,所以他们很自然地有共同话题,也成了形影不离的朋友。
抛开这些不论,他们与其他学生还真的不大一样。
穿衣打扮、音容举止,总感觉都超人一步。同样是宽大的校服,他们却总能把校服穿出不一样的感觉,要么是在校服里搭配一件款式新颖的内搭,要么是把裤脚卷出恰到好处的弧度。
说话时的语气也带着点漫不经心,不像其他同学那样紧绷着神经。
虽然不像影视剧中看到的另类学生或叛逆少年那样的夸张出奇,染着五颜六色的头发,打着耳钉,但确实是一眼望去就与众不同的。
在这里几乎每个班都有几个比较特殊的学生。
有体育生,他们的手掌总是布满厚茧,身上带着阳光和汗水的味道;有美术生,手指缝里总沾着洗不掉的颜料,画板上藏着五彩斑斓的梦想;有音乐生,走廊里偶尔能听到他们练声的旋律,清澈又悠扬;还有复读生,他们的眼神里总带着点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和焦虑,肩上扛着更重的压力。
实验中学只招收自己学校的复读生,其他学校的一律不收,像是在守护着某种传承。
这些特殊的学生不管学的什么专业,都有着浸满书卷气的特殊气质,那是常年与书本为伴沉淀下来的温润,无论出身仿若自添贵气。
毕竟在这样的学校里,大家都很规范收敛,校规像一把尺子,衡量着每个人的言行,没有那么多乱七八糟之事。
能让大家眼前一亮、为之振奋的也就是某某某考上了清华,某某某考上了北大,某某某被国际知名学府录取,出国留学深造了……这些名字像一颗颗星星,挂在实验中学的天空上,指引着后来者前行。
大家都是见过世面的,是从各种竞争中脱颖而出的佼佼者,不会为了一点小帅、小靓就迷失了心眼,青春期的悸动早已被对未来的渴望压在了心底。
晚自习一直上到九点半,最晚可以十点离开,给那些想要多学一会儿的学生留了点时间。枝橙还想再学一会儿,教室里安静的氛围让她沉浸其中,舍不得离开。
同宿舍的苗姐往日都陪着她一起,今天她打了个哈欠,揉了揉有些发红的眼睛,说自己实在累了,便收拾好东西,拍了拍枝橙的肩膀:“我先回了,你也早点休息,别熬太晚。”
苗姐是雅号,她姓张,单名一个苗字,是401寝室年龄最大的,比她们都早出生几个月,同寝的人都叫她苗姐,久而久之全班不管年龄大小也都叫她苗姐,这声“苗姐”里,带着点不自觉的依赖和亲近。
西北角的四人组走得也比较早,不过是零零星星走掉的,虽说他们拉帮结派,但并不总时时刻刻腻在一起,像散落在棋盘上的棋子,各有各的位置。
他们个个都独立得很,总有自己要忙的事,或许是在打跨国电话联系国外的学校,或许是在准备出国留学的材料,总有自己在外面的更大的圈子。
毫无征兆的,枝橙横在桌角的笔记本被碰了一下,“啪嗒”一声掉在地上,纸张散开,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笔记。
她心里咯噔一下,一抬眼看到段唐正俯下身,伸手捡起了本子。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
那本子被轻轻地放回了原位,封面朝上,他略一弯腰,以示歉意,一抹淡淡的笑挂在嘴角,像春风拂过湖面,漾起浅浅的涟漪,便转身轻轻地走开了,脚步很轻,几乎听不到声音。
段唐,雅号“堂主”,四人组之一。这个雅号的由来,班里的同学都说不清楚。
只不过又一次上历史课时,老师讲到唐朝那段历史,目光扫过他的名字,突然笑着跟他开玩笑,说:“你这个名字厉害了,能把大唐‘断’了。”同学们听了哄堂大笑,便笑称他是安禄山的后代。
可他与安禄山半毛钱关系也没有,更是连半个指甲也不像,安禄山的粗犷凶悍在他身上找不到一丝痕迹。
他留着蓬松的锅盖头,黑色的发丝软软地搭在额前,像一团棉花糖。
有着爽净利落的立体五官,鼻梁高挺,嘴唇的线条清晰,组合在一起有种说不出的俊朗。
瘦高型的身材,站在人群里总能一眼被看到,喜欢穿肥大的外套,松松垮垮的,幸亏脊背很直,像挺拔的白杨,让人觉得很有精神,没有半分拖沓。
在教学楼通往宿舍的长长的主路两旁,各有一段长长的花池,里面种着冬青、月季、海棠等,而现在是深冬,月季和海棠早已凋零,只剩下冬青还保持着深绿色,忠诚的护着这条路。
花池旁有几个长凳可以供人休息,天暖的时候,总有人在这里坐着看书、聊天,赏赏花,放松放松紧张压抑的心情,享受片刻的惬意。
每日下午五点半过后,学校广播站都会播放几支时兴的歌曲,流行的旋律在校园里流淌,给紧绷的学习生活注入一丝活力。
这个汇集了阳光、鲜花、音乐、学子的地方,充满了美好、朝气、希望与生机,总能让久经沙场、被试卷和分数压得喘不过气的学子们,升起古人作诗时“老夫聊发少年狂”的激昂斗志,仿佛全身又充满了力量。
此刻,没有音乐,没有鲜花,只有沉沉的夜色和呼啸的冷风。
所有人都在匆匆地往回赶,脚步急切,像是在躲避寒冷,枝橙也在赶路人中,把围巾裹得更紧了些。
只有一人,倚靠在筑成花池的近半人高的花岗岩石台子上,石面冰凉,他却感觉不到似的。
他一直望着教学楼,路灯的光晕落在他身上,勾勒出挺拔的身影,像是在等什么人。
是段唐。
枝橙离他越来越近,注意到他正看着自己,并冲自己笑了笑,那笑容在夜色里像一颗小小的星,这让枝橙觉得非常的突然。
自从文理分班来到了现在的班级,他们就像两条平行线,从来没有说过话,似乎都不曾对视过,连擦肩而过时都只是低着头匆匆走过。
毕竟是同班同学,不理人家可不大合适。
枝橙停下了脚步,也回了一个有些僵硬的笑,脑子里一片空白,随口说出那句千篇一律、游遍天下也适用的“你好”。
话一出口又觉得更尴尬了,这两个字像块石头,沉甸甸地落在地上,是不是显得太陌生了?
“周瑞说你做的英语题集很好,借我看一下……”他的声音在空旷黑暗的室外显得悠悠然然的,像羽毛飘在空气里,带着点独特的磁性。
“嗯,好。”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回答,说完便转身想回教室拿,动作快得像条件反射。
“不着急,明天再给吧。”他开口叫住了她,声音里带着笑意。
她点点头,又笑了笑,手指攥了攥书包带。
随后两人并排一路走下去。毕竟宿舍的大方向都是往南走,都要通过这条宽阔的大路。
“挺冷的。”他缩了缩他那宽大的外套,领口往下拉了拉,遮住了半张脸,又往枝橙那边瞧了瞧,眼神里带着点探究,她看上去没觉得冷。
这一晚上,从踏着上课铃声进教室门,到刚才专注地做题,枝橙一直忙碌着,到现在也没有安静下来,所以出奇的,一反常态的,竟然没觉得冷,反而浑身都透着股热意。
“回去还学吗?”他问,目光落在远处宿舍楼上亮着的灯光上。
“通常到十一点。”她答,声音轻轻的。宿舍都是十一点统一熄灯。
“还有熄灯后,挑着手电筒夜战的。”
“嗯,我们那儿也有……”她应着,想起了宿舍里那几盏藏在被子里的小台灯。
就这样走着,谁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有脚步声和风声在耳边回荡。
不知道从哪,传来两声尖锐的口哨声,像划破夜空的鸟叫,突兀得很。
枝橙蓦地四下张望,心脏怦怦直跳,只瞧到行色匆匆的寥寥几人正老老实实地赶着路,低着头,缩着脖子,没人注意到这边的动静。
身边,段唐却显得很镇静,依旧不急不慢地走着,不以为意,仿佛那两声口哨只是风吹过的声音。
临了,他转过头,又是意味深长地对她一笑,那笑容里藏着点什么,让枝橙看不太懂。
本也是,别人信口吹的两声,没什么好紧张的,在紧张什么呢,她在心里暗暗地对自己说。
这条路说长不长,平时几分钟就能走完,可是今天觉得有点儿长,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软软的,不真切。
枝橙终于到了宿舍楼下,楼门口的阿姨探出头看了她们一眼,又缩了回去。女生宿舍更靠近教学楼,男生宿舍还要继续再往前走,在校园的另一角。
“明天见。” 他说,尾音在冷空气中轻轻散开,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清朗。
“明天见。”她答,声音落在夜色里几乎要被风吹散。
她转身上了楼,段唐的身影在楼下站了两秒,才转身融进浓稠的夜幕中,像一滴墨滴入砚台,悄无声息地晕开。
高中三年,过得像被按了快进键,忙得脚不沾地,快得让人抓不住衣角。
一转眼便到了第三个冬天,北风卷着碎雪沫子打在窗上,发出“沙沙”的响。
倒数第二个学期快结束了,黑板右上角的倒计时数字一天天减少,而最后一个学期,想来也会像指间的沙,一转眼就没了吧。
从高二分班到现在,做了一年多的同班同学,他们的座位隔着三排桌椅,却像隔着一条看不见的河,竟还如陌生人般互不了解。
枝橙对他的印象就像这夜色中的身影一样模模糊糊的,拼不出完整的轮廓。
她只粗略地觉得他有三分乖——上课偶尔抬头时,眼神里闪过的认真;三分痞——转着笔听老师训话时,嘴角那抹漫不经心的笑;二分正——刚才弯腰捡本子时,指尖轻放的小心;二分邪——被吹口哨时,那抹藏在眼底的狡黠。
然后,就没了。
注意一个人久了,会突然喜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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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紧赶慢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