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枝头,萧府家宴散场,方棠待大家睡静后出门。
皇帝钦赐、工部承建,光用地就占了大半条街,除大门外,方便人出入的侧门共有八处。方棠站在走了好久才走到的大门外,看向历经几十载风雨仍旧金光闪闪的“大将军府”四个描金大字,这才明白字条上为何不言明姓氏而只以职位相称。
朱红色的大门早已斑驳褪色,门上的封条亦腐朽残破,几不可见,方棠伸手覆住染了铜绿的门环,用力推开。
里面并没有方棠想象中的恢弘富丽、精雕细琢,反而处处都是盛夏疯长的杂草藤蔓、灌木野树,还有多年累积、来不及被分解的枯枝败叶,挤的方棠难以立足。也是,任它多么坚硬的青砖石壁,多么精巧的工笔心思,在时间的长河里,都不堪一击。
方棠歇了游览一番的心思,索性跃到屋檐之上,径直朝正堂而去。
正堂青玉铺地,琉璃作瓦,倒是保留了当年的模样。
“勇冠三军,忠昭日月”的八字牌匾悬于正面最上,一眼便可望见。方棠借力飞身而上,伸手一探,一封落款为柳陵的信便落到了她手中。
方棠视力极好,透过琉璃瓦的月光,足以让她看清信封上的落款,一瞬间,方棠心如擂鼓,似有所感,竟是迟迟不敢去拆开信封。
定了定神,方棠掏出火折子,走到一处积灰的残烛前,将它点燃,在闪烁的火光下,拆开了封口处的蜜蜡。
“方棠,如果你看到这封信,我应该已经入狱为囚,而你,想必已经猜到了我就是柳辞在匈奴的儿子,呼延茂图。
“有太多的话不知道从何说起,不如就从我们第一次见面吧。你肯定以为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沙场,其实不是,我第一次看见你,是在宣州城的地下赌场,那年你十八岁,穿着蒙人的长袍,满头的小辫子,辫尾还缀着彩色的铃铛,在连赢十六把后被赌场的人给撵出去,清脆的铃铛声响了半条街。
“你知道匈奴这边是怎么形容你的吗?他们说你是修罗转世,是萧大将军培养的杀人机器,残暴冷血,狠毒好战,一旦被你缠上,十死无生。可是那天你被人污蔑出千、被一群远不如你的人追了大半条街都没有还手,我当时还以为匈奴人是因为痛恨你所以污蔑你,直到几天以后,我们在战场上刀兵相见,才知道自己又错了。
“你总问我为什么帮你,现在知道了我的身份,是不是更疑惑了?还记得在江州城外的烤肉店里,我曾说过萧大将军对我父亲有恩吗?当年先帝下令将我父亲的家人全部处死,是萧大将军冒着同罪的风险,救下了我父亲尚在襁褓之中的女儿,我的姐姐柳念远,如今的萧家少夫人陈曦。
“所以你没必要觉得欠我,我做这些都不是为了你,我们之间本就不存在什么恩义。相反,和你在沙场缠斗的六年里,我们彼此都沾了对方同胞太多的血,尤其是最后一战,是我下令射杀了萧大将军,我们之间,一开始就是血海深仇。
“其实我们俩挺像的,或者因为性别,或者因为血统,我们都是所处环境中的异类,也都凭武艺军功走上高位,如果我们的初遇是在京城就好了,我们一定会成为朋友。可惜,这世上从来没如果,我们注定是敌非友。
“信就写到这里了,方棠,保重。”
月上中天,残烛燃烧完最后一滴蜡油,挣扎后熄灭。
接下来的几天,方棠一直待在萧府没有出门,直到薛梁辰下葬这天。萧老夫人亲自来敲方棠的门,“棠儿,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但你们之间毕竟有先帝御赐的婚约,你作为未亡人,无论如何都该去送他一程,这是情更是理。”
薛梁辰的葬礼是礼部办的,京城几乎所有的权贵都到齐了。毕竟新帝登基后第一件事便是追封寿康世子为荣国公,赐仅次于天子的五重棺,为其在皇家寺庙设水路道场超度……总而言之,皇恩浩荡、荣宠已极。一个后继无人的国公府,皇帝用之千金买马骨,群臣借之向新帝表演臣服,端的是君臣一体、上下和合,就好像之前的你死我活从未发生过。
方棠穿过车马人群,没有去看薛梁辰的棺木,她径直走到一夜白头的永和长公主身前,然后跪了下去。
“这人是谁啊?这是怎么了?”
方棠在京的日子不多,又极少交际应酬,是以大多数人对她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但聚集在他们之间的人多了以后,还是有人将她认了出来,“这不是方将军吗……不对、现在是方大人了……还是不对,她不应该在江州吗?怎么会出在这里?”
方棠没有理会众人的议论,自顾自给面前之人磕头,然后起身。
永和冷眼看着身着孝衣的方棠,道:“我让你起了吗?”
“我知道您不会原谅我,我也不是来求您原谅的,我今天来,只为送梁辰。”
永和终究维持不住平静,厉声道:“方棠,你欺人太甚!”
永和突然抽过一旁侍卫的佩剑,抵住方棠的心口,“本宫真后悔让梁辰去江州找你,他心心念念都是你的安危,唯恐你在江州独木难支,你却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外人,全然不顾及他的生死,倘若你还有一丝良心、一点愧疚,那就自己上前一步,下去给梁辰赔罪!”
方棠不闪不避,既未上前,也不后退,只是垂下眼道:“逝者已矣,生者如斯,殿下节哀。”
“本宫从前还言你是外冷内热,不想你是生性凉薄,冷血寡恩!”永和只当自己看走了眼,立时便发力将剑刺向方棠的身体。
就在此时,太监来福到了,他尖叫喊道:“住手!殿下住手!”
来福是带着沈璋的旨意来的,“传陛下口谕,命市舶司使方棠速速进宫面圣!”
自从沈璋继位,来福的地位也跟着水涨船高,从前在王府时,他便是沈璋身边最得宠太监,如今更是做到了总管太监高位,成了新帝的“身边人”。
只是一向眼高于顶的来福,此时却一脸谄媚的扶着方棠,关切道:“方大人,您没事吧?要不要传太医?”
方棠没理来福,只是再次对永和行礼道:“殿下节哀,方棠告退。”
换下孝服,方棠跟着来福上了进宫的马车。
已经是中毒的第六天了,沈璋还真是沉得住气。方棠在走过长长的宫道、跨过一道又一道宫门以及无尽的台阶之后,终于到了沈璋办公所在的地方——乾清宫。
宫内琉璃作瓦、金砖铺地,金龙盘玉柱、朱壁绘彩凤,处处彰显奢华二字。方棠进来这里,却不见沈璋。
守殿的内侍传话:“方大人,陛下方才被太后叫过去了,陛下让您到了以后先去西殿等候。”
沈璋没有让方棠久等,方棠一杯茶还没喝完他就回来了,“等很久了吗?”
方棠放下茶盏向一身龙袍的沈璋行李,“回陛下,臣亦是刚到。”
沈璋哈哈大笑,“你什么时候这么守规矩了?快起来吧。”
方棠心道以她对沈璋的所作所为,早晚逃不过一死,确实没必要在乎这些虚礼,便直接道:“你准备什么时候放人?”
“你先坐下。”沈璋让人拿过一封密信递给方棠,不疾不徐道:“打开看看,看完了,你就不想救他了。”
方棠见沈璋一脸笃定,已经猜到里面写的是什么,她拿出信略看了看,确定信中没有提及柳念远下落一事后,方棠扬了扬信,道:“我还以为里面会是呼衍茂图的供状,怎么,还没撬开他的口?”
沈璋皱眉,“你知道他的身份?”
方棠道:“没你知道的早,你在江州时恐怕就已经知道了吧?难怪你一直有持无恐。”
沈璋心头忽然涌上一种失控感,“所以,你现在还要救他?哪怕他是屠戮我大周万千士兵的匈奴将领?哪怕你师父忠勇候也因他而亡?”
方棠冷眼看沈璋,“你怎知我师父是因谁而亡?带兵打仗不过是在其位谋其政,他不做将军也会有其他人做将军,两国战争不是因他而起,又何谈士兵都是因他而亡?”
“咳……”来福咳嗽一声,将方棠的话打断。
方棠冷静下来,意识到沈璋的脸色过于阴沉,将更加大逆不道的话咽了回去,转而道:“谢东升的供状现在是在你手上吧?”
沈璋没出声,方棠顿了顿继续说:“总之,一码归一码,这次他是为了我的事才被抓,我是一定要救他的。陛下金口玉言,想必不会反悔吧。”
乾清宫内静的落针可闻,来福屏住呼吸极力降低存在感,以免被迁怒,良久才听到沈璋说话,“带解药了吗?”
方棠将解药拿出来,沈璋却没接,“传太医验药。”
其实方棠所用之毒并非什么奇毒,只因其解药配制时间需以年来记,而发作却极快,这才让沈璋受制于她。太医不过闻了几息便确定解药无毒,待沈璋将解药服下,太医再次为其把脉,“回陛下,毒虽已退,却未全清,仍有凝滞之像。”
沈璋看向方棠,等她解释。
方棠坦诚道:“这是一部分解药,这药不能连着吃,剩下的我会在十天后给你。”
沈璋目光沉沉,十天,足够柳陵回匈奴了。他挥手让太医退下,取下腰间令牌丢给方棠,“你可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