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方棠的大胆推断,戴同消化后提出了质疑:“可是陛下如何能保证晋王殿下会按照他的心意严判母族呢?”
“历史上为了那个位置而六亲不认、手足相残的还少吗?”方棠肃然道,“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在沈璋到江州之前,必须要想办法撬开谢东升的嘴。”
戴同糊涂了:“棠姐,你刚刚不是说沈璋会按陛下的意思大义灭亲吗?既然如此,那沈璋和我们的目的就是一致的,为什么我们还要防着他?”
“这些都只是猜测罢了,就算猜中了陛下的心思,如你所说,我们谁都无法预料沈璋会在君心与母族之间如何抉择。”方棠顿了顿,“而且,我更喜欢主动权在自己手中,只有亲手拿到可以扳倒谢满的证据,我才能安心。”
戴同:“那我去给他上刑。”
方棠摇头:“严刑逼供对他没有用,如果不能让他相信他上头的所有人都已经抛弃了他,他是不会将他们供出来的。”
戴同像是想到了这些天的经历,嫌弃道:“这些人没一个有种的,我们不过几百人就将他们吓到了,竟让连一个敢打上门来灭口的都没有!”
阴风吹过,大牢里烛火飘动,光影摇曳,方棠眼中亦是明灭变幻:“那就策划一场灭口,让他眼见为实。”
“对啊,我们可以自导自演!”戴同一脸恍然大悟,只是才高兴了一瞬,下一刻又皱起了脸,“可是,要想让谢东升这种老狐狸相信可不容易。”
“所以我们需要找一批货真价实的高手。”方棠脑海里自动浮现出了一片如雪的白色,她不自觉地抿唇笑了一下,如今在江州,也只有他能在短时间内召集足够多的高手且愿意帮她了。
盛夏的江州比京城要热的多,烈日之下,连风都充满了躁意。
沈璋一行人到江州的时候,前来接驾的是赵洁。赵洁穿着繁复严实的官服,忍着满身满头的大汗,高声道:“江州长使赵洁率江州全体官员参见晋王殿下!”
沈璋坐在放有冰块的马车里没有下来,微微上扬的声音却透过雕花车门传了出来:“全体官员?”
声音不大,有着少年人的清冽,甚至还带着一丝笑意,但赵洁却听出了笑意之下是上位者隐忍的怒火,他将头埋得更低了:“回殿下,上个月大雨不断,漓江不少堤岸出现了损毁,江州刺史蒋离外出巡视河道至今未归,所以才由下官领着大家来给殿下接驾。”
赵洁说完,下一刻,马车门打开了,一个身穿湖蓝色锦衣、手持玉扇的俊朗少年跳了下来,紧接着一个内侍模样的人迅速跪伏在了马车旁,两个带刀侍卫并立两侧,抬肘做掺扶状,赵洁心下一惊,先前那通身贵气的少年竟然不是晋王!
就在他准备去看即将出来的晋王本尊时,那手持玉扇的少年说话了:“方棠呢?她怎么没有来?”
此人和方大人是旧识?能和晋王同乘的想必也不会是普通人,赵洁想了想,说:“回公子,前不久有人硬闯市舶司大牢,方大人与那伙强人在交手时受了伤,所以请假未来。”
“她受伤了?!”薛梁辰一听,立刻急了,“她现在在哪?”
薛梁辰跃身上马,扭头朝着马车道:“表哥,我先去看方棠。”
“知道了。”马车中传来声音:“赵长使,你派人送寿康世子去。”
寿康,长寿健康。当年永和长公主为孙子请封时,特地向陛下求的两个字,用字虽直白平实,确是对于年幼丧父丧母的薛梁辰最真心的祝福。赵洁一听这个封号,那里还不懂眼前这个少年与方棠的关系,立即便点了市舶司的两人给其带路。
送走薛梁辰后,沈璋下了马车:“各位大人请起,大家不必多礼!”
沈璋一改先前高高在上的姿态,笑着对赵洁道:“天气炎热,让大家都散了吧,另外,走我的账,给每个人都送一份冰饮。”
“是,下官代大家谢晋王殿下!”赵洁给沈璋鞠了一礼,“那我给殿下带路,请殿下移步别院。”
为迎接沈璋,江州城的主要街道都有专人清场封路。薛梁辰在街道上扬鞭策马,一路畅通无阻,很快便到了市舶司官署。
“大人一个时辰前就出门了。”
薛梁辰:“不是说在养伤吗?”
“是,但是今天是王胖子出殡的日子,大人说要去送他最后一程。”
“王胖子是谁?”
送薛梁辰过来的人上前解释:“一个狱卒,三天前在大牢里和闯狱的人打斗时死了,属于因公殉职,大人一直很体恤下面的人,为此很是自责。”
乡间小道上,漫天飞舞的黄白纸钱中,一支送葬队伍正在缓慢前行。
方棠一身白衣,扶着戴同的手,走在队伍的前面。如果仔细看,就会发现她脚步凝滞,面色苍白,左肩处还有一团越来越大的血色。
至坟前,众人止步落棺。
“跪!”
方棠想也没想,跟着王家人一起往下跪,却被王胖子六十多岁的父亲拦住:“使不得!大人您上柱香就行了。”
老人不知内情,只知儿子是因公殉职,虽然白发人送黑发人,但是官府的抚恤给的很丰厚,还免费送孙子去书院读书,如今这一府主官甚至亲自送葬,想到他在刺史府当差的表侄,去年在下乡收粮时被村民打死,最后却只得了三个月的奉银作补偿,他心中对方棠只有感激。
只是方棠心中有愧,执意要跪,老人不敢去拉扯方棠,只得带领族人在方棠身后下跪,随着棺木缓缓落下,老人捧起地上的土朝棺木上撒去:“儿啊,一路走好!。”
方棠没有跟着洒黄土,只是静静看着棺木渐渐被土覆盖,她仿佛又看到了去年秋天行刑台上那颗被斩落后仍然对她笑的头颅。
又一个,因她而死的无辜之人。
如果说上一次尚且可以说是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那这次呢?难道一个从小习武、身经百战之人会不知刀剑无眼吗?方棠无法自欺欺人,伤亡是她在策划这一场劫狱之前便已经预料到了的,但她仍然这么做了,真正杀了王胖子的凶手其实是她自己!
方棠抽开被戴同扶着的手,双手撑地,深深地朝着棺木磕了下去。
赶过来的薛梁辰正好看到这一幕。
“你在干什么!”薛梁辰跳下马一把将地上的方棠拉起,方棠身上的伤口因为突然的拉扯渗血速度变快了,但薛梁辰满心的震惊与气愤,并未看到,他咬牙低声道:“就算体恤下属,也不该不顾自己的身份!”
方棠皱眉道:“阿同!”
“世子,把手放开!”回过神来的戴同,立刻出手将薛梁辰的手打开,转头对方棠道:“怎么样?还好吗?”
薛梁辰这才注意到方棠肩上有伤,一时又急又愧:“我……对不起,是不是弄疼你了?”
方棠环顾被惊扰的王家族人,闭了闭眼,对戴同道:“回去吧!”
马车上,戴同重新给方棠处理伤口:“没想到世子竟然和晋王一起来江州了,长公主竟然也放心。”
方棠闭着眼睛靠在车壁上没有说话,无论如何,她谢东升的供状已经到手,任谁有什么目的,谢家都必死无疑。
回到市舶司官署,方棠躺在床上看薛梁辰一会端药一会送汤的忙前忙后,终是心软了:“一路舟车劳顿,坐下歇会吧!”
薛梁辰将手中的蜜枣放下,从善如流地拖过一把椅子坐在床边:“你、不生气了?”
方棠看着他:“你觉得我在生什么气?”
薛梁辰没有犹豫,脱口道:“我弄疼你了!”
方棠没做声,定定地看着他,不知到在想什么,半晌方道:“你为什么来江州?”
“我……听说这里繁华不逊于京城,而且晚上不宵禁,是个不夜城,所以一直想来看看。”薛梁辰没好意思把对眼前之人的关心宣之于口。
方棠没有细究他隐隐约约的羞涩,只是笑道:“江州确实值得一看,这几日我让人带你好好逛一逛。”
方棠又给他介绍了一会儿江州风物人情,见人还没有告辞的意向,只好当起了逐客之人:“天色不早了,赵洁今晚在别院给你们准备了洗尘宴,我这里食宿简陋,就不留你了。”
确实简陋,房间狭小、陈设劣质自不必说,这大热天的,屋子里竟然连一块降温解暑的冰都没有,薛梁辰在舟车劳顿之际尚能保持清爽,反而是在这里坐了不到一个时辰,鬓角颈后的碎发都汗的贴在了皮肤上。
薛梁辰有心想接方棠到别院休养,可是一想到她和表哥以及谢家如今的关系,便又将话咽了回去,只是在他走后不到一个时辰,方棠这边便有人运了一车的冰块来。
“世子送来的?”
“是,世子说天气太热伤口容易疮疡,让大人不要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