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国公府,永和长公主所在的梧桐院。
薛梁辰擦袍跪地给祖母请安:“听苏嬷嬷说,祖母刚刚用过药,可是身子有何不适?”
老太太知道他为什么来,见他还算沉得住气,心下安慰,便笑道:“起来吧!我没事,你未过门的夫人也没事。”
薛梁辰因为心中有事,面对祖母的揶揄,难得没有生出羞涩之心。
他起身寻到祖母身边坐下,斟酌道:“祖母、我……想去江州。”
老人像是丝毫不意外:“你准备去做什么呢?”
“我刚才认真想过了,我确实帮不上她什么忙,但是我想,我至少能陪着她。”少年人眼中有深深的怜惜,“她从小无父无母,师父也不在了,如今我就是她最亲的人。我不能明知她一个人在江州孤立无援,却冷眼旁观、明哲保身。祖母,您从小就教我要做君子……”
“好了,我又没说不让你去。”永和长公主笑着打断孙儿,“不过你也不要小看了你的世子夫人,上个月,你们国子监新来了一个学子,你知道吗?”
薛梁辰点头:“听说过,叫蒋士鸣,谢家姻亲江州刺史蒋离的儿子。课上了一半才来,还是祭酒亲自领过来的,国子监里好多人都在说谢家手眼通天,能让祭酒折腰、亲手打破自己坚持了半生的规矩。”薛梁辰说着反应过来,不可置信道:“您是说这人是方棠塞进来的?!那蒋离……”
“不错。”永和长公主感叹不已,“这丫头在动谢家之前,早就拉拢了蒋离。所以我才说,她在江州无事。”
见孙儿震惊的迟迟回不了神,永和长公主再一次问道:“知道了她这么厉害,你还要去吗?”
薛梁辰回神,平复心绪后沉思了片刻,然后郑重点头:“去,我要去陪她!”她再厉害也是人不是神,是人就会累,会百密一疏,若是再遇到像永定河画舫上的事,至少他在可以保护她。
薛梁辰去意已决,正要跪下去求祖母,就看见祖母缓缓点头,眼神中是他看不懂的情绪,像是欣慰,又像是心疼,仿佛有危险的不是方棠,而是他。
“好,你跟着璋儿一起去。”
“表哥也去?”
晋王府,议事厅,沈璋于上座沉默不语。
一幕僚道:“陛下明知谢家乃殿下母族,却仍派殿下去江州主审谢东升一案,说明陛下信任谢家,并不相信所谓通倭一说,所以在下建议殿下对此案高拿轻放。”
另一幕僚立刻反对:“恰恰相反!我认为陛下此举意在考察,考察殿下对于母族的态度。你们别忘了,当今陛下是如何对待皇后母族的,外戚一直为陛下所忌惮,若是殿下在此案中包庇谢家,必定为陛下所不喜,所以我建议要严惩谢东升,让陛下看到殿下的态度!”
有人折中:“谢家一直为殿下尽心竭力,若是过于严惩,难免让人看着心寒,若是过于轻放,又有包庇之嫌,倒不如实事求是,只求一个公正严明。”
“你说的轻巧,我看如今最不能的就是秉公执法!若是只**理不顾人情,不仅谢家要生怨怼之心,外人要说殿下无情无义,只怕陛下会认为殿下胆小怕事,只一味置身事外、明哲保身,不知取舍决断,难堪大任!”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
众人七嘴八舌、炒作一团,沈璋只冷眼看着,不置一言。
忽然,一个内侍拿了一个食盒进来:“奴才参见殿下!这是贵妃娘娘差人送来的红糖糯米榛子糕,娘娘嘱咐殿下要趁热吃。”
红糖糯米榛子糕,热的时候软糯香甜,芳香四溢,冷了不仅口感变硬,还不易消化,但沈璋小时候偏偏喜欢放凉了再吃,哪怕他明知肚子会疼。为此,他没少惹谢贵妃生气。
这个时候送糕点,还要沈璋“听话”趁热吃,谢贵妃的意思不言自明。
沈璋将糕点放在手边,却没有打开,只道:“知道了,大家都退下吧,我累了。”
众人退去,少年卸下镇定自若、胸有成竹的面具,看着华丽的食盒,神色空茫。情法不容,君心难测,成年人的抉择远非儿时一盘糕点的冷热可比。
作为王爷,沈璋可以在王府翻云覆雨,但外面的人,他却管不了。
随着晋王即将江州主审谢东升通倭案的消息传开,沈璋连一点儿清净也没有了。沈璋作为最有可能继承大统的皇子之一,他身上系着太多人的前途命运,他们少不得要来问一问,或旁敲侧击、或单刀直入,要在沈璋这里讨到一句于己有利的准话才放心。
直到出发前一天,谢满来了。
来福:“我去请谢大人进来。”
“站住!”沈璋下意识想要逃避,“说我不在,送笔墨过去,让舅舅有事留信。”
来福愣住,刚准备说谢大人已经知道殿下此刻就在府,又听见沈璋说:“算了,请舅舅过来吧。”
说完深吸一口气,正襟危坐,一副严阵以待的架势。
出乎意料地,谢满并未替谢东升开脱,反而是一副大义灭亲的态度。
“璋儿,若是谢东升这小子真做出了那等丧尽天良的事,你千万不要顾及我,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就当是为舅舅清理门户了。”
不仅如此,谢满还处处为沈璋着想:“至于你母亲那里,你也不要担心,我亲自去说,她虽然心软,但也是知大义的。”
沈璋大为感动,上前一把抱住谢满:“舅舅……”
谢满拍了拍沈璋的背,抽开身将手放在沈璋的肩膀上,语重心长地嘱咐道:“这是你封王后陛下第一次让你独立办事,你一定要办得漂亮,千万不能落人口舌,给其他皇子以可乘之机。在江州若是遇到什么困难,可以去找江州刺史蒋离,我已给他修去一封书信,他会全力助你。”
谢满另外又将自己为官多年的办事用人之经验一一倾囊相授,像极了送孩子出远门的长辈,既慈爱又严肃。连他走了,来福都还在感叹:“谢大人对殿下您可真好!这下不用为难了!”
不同于来福的高兴,沈璋在谢满走后沉静非常,全无半点方才的感动之色,对于来福的感叹也只轻声道:“就是这么好,才教人难办。”
第二天,永和长公主在荣国公府门前送别薛梁辰。
“出门不比在家,对衣食住行不要太讲究了,别让下面的人难做。遇到什么事,多跟璋儿商量,到了江州,多听你媳妇的,不要擅自做她主。”
在永和长公主看来,沈璋只是表面轻狂,但到底出身宫廷,很多事他只是不屑,而非不懂;方棠就更不用说了,从一个孤儿成长到今时今日,其阅历手腕绝非她孙儿这样长在温室里的花朵可比。
但这番话落在薛梁辰听来,确是祖母还在把他当小孩子,小看了他。不过心中虽然不服气,面上倒是做出一副听话的样子:“知道了,我一到江州就给您写信。外面风大,祖母您回吧。”
明白孙儿已经迫不及待要走了,永和长公主没有再啰嗦,扶着苏嬷嬷的手回了梧桐院,只是坐下时,还是会不由自主地看向门外。
苏嬷嬷不解:“殿下既然担心,为什么还要答应让世子去江州呢?”
“我老了,护不了他一生。想要他真正长大,总要经历这一遭,迟不如早,趁现在我还有能力护主他,让他去犯错吧。”永和释然一笑,“再说方棠这孩子我是真喜欢,像我。希望她这次能够平平安安的吧!”
苏嬷嬷给永和捏肩:“您啊!什么都知道,就是放不下!听说释一大师明天回寺,不如殿下明天去找释一大师给世子祈福吧!总好过在家里空担心。”
“也好。”
这边薛梁辰和沈璋已经出发了几天,那边方棠才收到信。
在大牢办公的方棠读完公文后,一动不动、一言不发,戴同好奇,凑过去看,然后下一刻:“这陛下这什么意思啊?!还让晋王来审,他咋不直接让谢满来呢!这包庇的也太明显了吧!”
“慎言!”方棠吓了一跳,立刻放下公文用眼神警告,“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胆子这么大呢?连陛下都敢非议!”
戴同小声嘀咕:“就是觉得挺不值的,我们为了守证人吃住在大牢,都快变成囚犯了,可是陛下对谢家,竟然连通倭这种事都能忍!”
方棠无言,只是有一点,她想不通,为什么是晋王?
这一年来,陛下因病罢朝的频率越来越高,俨然一副大限将至的态势。文武百官一直在上疏请求立太子,晋王沈璋是太子人选中呼声最高的一个,可想而知,他的一举一动必然会是所有目光的焦点。
既然决定不处置谢家,又为什么要派这样一个人来呢?这样岂不是将谢家架在火上烤。
“也许,我们都想错了。”
戴同:“什么?”
方棠若有所思:“以谢家如今的权势,如果说除陛下外,还有一人能全然不惧谢家,那人会是谁?”
戴同:“……?”
“是晋王,沈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