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某处园子。
一群世家贵族少年在一片绿荫地上席地而坐,效仿古人曲水流觞。
在他们面前是一条蜿蜒的小溪,由人工开凿而成,小溪对岸是一群鼓瑟吹笙的伶人。溪面上有装着酒杯和字条的木质托盘顺流而下,随着音乐特殊节点的落下,木盘停在谁面前,谁便要将酒喝掉,并根据字条上的要求赋诗一首。
薛梁辰屈膝而坐,左手撑地,右手摇扇,闭眼跟着音乐低声哼唱,一派闲适。
突然,音乐一停,有人立刻拍手大叫:“好啊!这回终于轮到良辰了,快喝,快喝!”
薛梁辰启眸一笑,手一甩,将折扇收起,接过酒盅一饮而尽。待要去看字条时,一旁早已有好事者将字条读了出来:“以‘相思’为题,作一首含花带水的五言律诗。”
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这个好!我记得梁辰兄是有婚约的,快拿纸笔来,我要将良辰兄的诗记下来给萧府送去,让嫂子也好好欣赏欣赏!”说完放声大笑。
有消息灵通的:“你是刚从山里出来的吗?嫂子又不在京城,要送也是往江州送。”
有好心提醒的:“还是别送了,江州如今正是血雨腥风呢,人家哪有空来理会我们这些闲情逸致。”
正在思考如何遣词造句的薛梁辰听得一愣,拧眉问道:“江州怎么了?”
“薛大哥你不知道吗?”裴家小郎走近薛梁辰,低声道:“我也是听我父兄说的,嫂子好像把谢家在江州的祖宅给抄了,给的罪名是通倭。”
“通倭?谁通倭?”
“好像是谢尚书的一个族弟,说是什么江南商会的会长,具体叫什么他们没说,只说是在密会东瀛人时被嫂子带人当场抓住的。”
薛梁辰联想到近一月没有收到方棠的回信,哪里还有心情作诗,立刻起身道:“今天多谢你,改天请你去惊鸿园听戏。”说完便叫人牵马往家赶,全然不理身后朋友们的呼喊。
一到家,薛梁辰直冲冲便往祖母院里闯,直到房门前才被嬷嬷给拦下来:“世子轻声些,长公主刚刚才喝了药睡下,有什么事可以先跟我说。”
苏嬷嬷是永和长公主还在宫中时的伴读,后来又作为陪嫁跟着出了宫,自梳做了嬷嬷,在长公主府地位非比寻常,薛梁辰不敢造次,只得低声道:“我有急事要问祖母,苏嬷嬷,你就让我进去吧!”
苏嬷嬷不为所动,指着薛梁辰辰衣摆上的泥点子道:“你祖母素来喜净,世子不若先去换身干净衣裳,也顺便冷静冷静,好好想想,自己能为她做什么?”
薛梁辰眼睛一亮:“祖母知道我要问什么对不对?苏嬷嬷,祖母可还有话给我?”
苏嬷嬷却不欲多说:“世子,请吧。长公主醒了,我自会派人去叫你。”
江州,市舶司大牢。
一双缎面云纹白底靴轻快踩过乌黑的过道,踏进了一间铺着黑黄色烂稻草的牢房。方棠稍微偏了偏头,身后立刻有人上前将地上蓬头构面的人架起来:“大人问话呢,给我好好站着!”
谢东升弓着身子站起来,看也没看方棠一眼:“你就是在问一万遍,我都是一样的话:我没有通倭!”
“是吗?可惜就在刚刚,和你一起被抓的那个人已经什么都招了。”方棠轻笑,语气愉悦:“他说他叫藤原朝臣野川,是东瀛贵族,你们之间除非有紧急情况要见面,一般都通过书信往来。”
谢东升瞪大眼睛看向方棠,方棠反而后退两步,在狱卒准备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不紧不慢道:“你被抓的时候人不在家,信件肯定来不及销毁,我已经让人再去搜了,拆墙挖地,任你什么暗格密室,都没有用。我最后再给你一次机会,若是你能在我的人把东西找到之前就招了,我仍然算你自首。”
像是想到了什么,方棠补充道:“对了,上个月蒋大人的独子已经在国子监入学了,所以你千万不要幻想着在江州还会有人来保你。”
不屑、震惊、慌张、愤恨、绝望,方棠静静看着谢东升心绪翻涌更迭,直到最后整个人都萎靡下来,跌坐在地上。
良久,谢东升方开口了:“我说了,你能保我幼子活下来吗?他还不足十五岁。”
大概是知道当今陛下对于通敌叛国之事判的极重,他倒没有狮子大开口。方棠点了点头:“如果你能证明你是受人指使,主犯另有其人,我不仅可以保证你幼子平安,就连你的性命,我都可以在陛下面前挣一挣。”
若能求生,谁人会甘愿赴死,方棠相信谢东升挣扎过后,一定会想清楚这个道理。
也许他早知道有这么一天,也许这种权衡在他心中上演了无数次,总而言之,谢东升没有让方棠等太久:“我说,早在十年前……”
“方大人!”
大牢入口处传来一声无比洪亮的招呼,响彻整个牢房,谢东升听到这个声音,脸色一变,立刻闭了嘴。
方棠皱眉,知道今天是问不出什么来了,索性一记手刀将人打晕,示意狱卒将牢房重新锁起来,转身朝着来人走去。
来人身高八尺,膀圆腰粗,身着铠甲,腰佩弯刀,是方棠拜会江南水师统领兼江南道巡察使时,站在他身边的副将。
入口处,戴同努力甩开与自己缠斗的几人,奔向方棠:“棠姐对不起,我没能拦住他们。”
“他力能抗鼎,你当然拦不住。”方棠安慰地拍了拍戴同的手,转而厉声道:“秦楼!今天你若是拿不出一个可以硬闯我市舶司大牢的理由,别怪我不客气!”
来人哈哈大笑,像是丝毫不把方棠的怒火放在眼里:“方大人好记性,不过一面之缘,竟然还能记得在下的名字。”
这边动静太大,一时间,外面的人陆陆续续涌了进来,狭长的牢房过道挤满了人,方棠的人和秦楼带来的人各自持刀相对,蓄势待发。
“干什么呢?干什么呢!都给我收起来!”秦楼冲着他的人喊:“像什么样子!都忘记统帅的交待了吗?我们是来接人的,不是来打架的!”
方棠静静看着他表演,也不接话。秦楼无法,只得道:“是这样,我们统帅听说江州出了通倭的大案,还与倭寇的上层贵族有关,特意让我来将人带回去问个话。人都在这牢里吧?”
秦楼说着就要往里走,方棠面无表情地站在他前面,一动不动:“找谁?问什么话?可有文书?”
秦楼像是有些不耐烦:“自然是找与通倭一案有关的人了,至于要问什么话,我又不是我们统领肚子里的蛔虫,如何能知?左右不过是关于倭寇的情况罢了。”
方棠:“拿水师统帅签好的文书来,我走完程序自会交人。”
“诶!我说你这人怎么婆婆妈妈的!问完话就把人给你还回来,你都把奏本呈到陛下面前去了,谁还能抢你的功劳不曾?”秦楼像是极不耐烦,突然讥道:“要不是蒋离出去巡视了,不在江州,这种案子还轮不到你来管!”
方棠面色极冷:“阿同,送客!”
戴同早就迫不及待了,听得一声令下,立刻拔剑往前冲,只是还未及近秦楼的身,便被他身边的几人一拥而上,缠斗在了一起。秦楼脸色铁青:“方大人这是连统帅的面子都不给了吗?”
方棠冷哼一声,丝毫不让:“没有文书,这究竟是不是统帅大人的意思还未可知。便是统帅大人亲临,我正好请教请教他,擅闯大牢、该当何罪!”
秦楼手按大刀:“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这是要硬抢了?”方棠冷笑,抽过一旁兵器架上的长枪,二话不说,直照秦楼面门刺去。待秦楼抽刀去拦,她迅速回枪往下横扫,动作行云流水,枪风过处,漆黑的地面上露出了岩石的沙白,逼得秦楼步步后退。
方棠招式连绵不断,动作又快又急,秦楼有感枪风成网,将自己罩的密不透风,想要破开这网,却发现周身都是残影,根本找不到长枪所在,有力无处使!
就在方棠将人逼至大牢门口时,天空突然传来了几声极尖锐的鸟鸣,与此同时,秦楼向外一跳,竟是要走!
戴同立刻带人去追,方棠直觉不对劲,像是忽略了什么东西……忽然,脑中灵光一闪,她抬头向东北方向谢东升家宅望去,只见远处浓烟滚滚、火光冲天!
方棠立刻大喊:“阿同,回来!别追了!”
“我们中计了!你现在立刻带人去谢东升家,那些密信务必要保住!”方棠送走戴同,又下令将缉私队全部召回,自己亲自坐镇,里三层外三层,将大牢围的如同铁桶一般。
方棠拧眉望着远处浓烟,眼底一片冰冷。通倭一案牵涉人员之广,实在让人心惊,恐怕接下来还会有越来越多的人狗急跳墙,如果密信保不住,那她就只剩下人了,藤原朝臣野川和谢东升,在结案之前,绝对不能让这两个人被灭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