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棠在市舶司等到第三天的时候,终于等到了谢东升的人上门。也是在这一天,她收到了忘川船队的主人的回信:今日戌时,一个人,余家村。
“阿同,你知道余家村在哪吗?”
“没听过。”戴同大多数时间都和方棠在一起,知道的不必方棠多,她拿过信看了一眼;“是江州的村子吗?我去问一下缉私队的人,他们是本地的,应该知道。”
“嗯。”方棠看着信上十个无骨无筋、有形无神的大字,陷入了沉思,难道这船队的主人年幼时家贫,没练过字么?比她写的还烂!
余家村的位子很快就问清楚了,是海边的一个小渔村,在一处码头的东南方向五里左右。
戴同:“这人真怪,约姑娘大晚上的在荒村见面,不会是有什么阴谋吧?棠姐,我们去吗?”
方棠收起信点头:“去,但不是我们,是我。”
戴同瞪大眼睛:“不是,还真一个人去啊?双拳难敌四手,万一他带了一大帮人呢?”
方棠眨眨眼:“那我就跑啊,你忘了?我的第三十六计学得最好!”
吃过晚饭,戴同开始致力于把方棠打造成一个行走的兵器架:靴子里塞匕首、袖子中□□药、腰间藏软剑……最后甚至让她背着弓箭去。
“太夸张了吧?我是去赴约,又不是去比武。”方棠走了两步,好沉!但是为了让阿同答应不跟着,她忍!
余家村并不大,而且几年前由于一场疫病,村里搬的已经没什么人了。人类活动消失后,自然界的植物们迅速重新占领了这片土地。
方棠到余家村后,一眼就发现了地上野草被踏过的痕迹,她以为是忘川船主留下的,便顺着草上的痕迹走。可走着走着,却渐渐发现了不对劲:这些痕迹不是一个人留下的!
方棠不动声色地摸出匕首,精神高度集中地观察四周。
忽然,左后方的草丛发出异响!
没有丝毫犹豫,方棠手中的匕首立刻朝动静处飞去,扭头一看,却是一条黄鼠狼!此刻已经被匕首击中,倒在了血泊里。
方棠看着黄鼠狼,在心中默默说了声对不,就要躬身去捡匕首,却不想有人先她一步。
方棠心下一惊,立刻退后两步呈防御姿态,她竟然完全没有察觉到这个人的气息!
来人将匕首拔出来,慢慢起身,如水般的长发随着他的动作向两边流淌开,露出一张如妖似仙的脸。
无论见过多少次,方棠总会被柳陵的容貌给震慑到,他实在是长的太美了!美到摄人心魄!更绝的是,他身上还带着一种与生俱来气质,像草原上的野马、雪山上的猎风,有致命的吸引力,却又让人心生恐惧、不敢靠近。
柳陵将匕首擦干净还给方棠:“方将军,好久不见。”
收敛了心神,方棠接过匕首,道:“忘川船队也是柳楼主的?”
“是三十三楼的产业。”柳陵的目光不可避免地被方棠满身的装备给吸引,“方将军这是?”他记得方棠身手极好,就算觉得有危险,也不至于带这么多兵器吧?
方棠有些尴尬,她不自然干笑两声,生硬转移了话题:“我已经没有武职了,柳楼主不用再唤我将军,若是柳楼主不介意,可以直接叫我名字。”
“你也是,别再叫我楼主了。”柳陵说完向草痕深处走去,见方棠不动,冲她招手,“这边。”
方棠不明所以,但还是跟了上去。直到出现一个废弃已久的破败房屋,方棠跟着柳陵放慢脚步,悄悄靠近屋子外面的院墙。柳陵似乎对这里很熟悉,他透过一处正对着屋子窗户的缝隙往屋内看了一眼,然后示意方棠过来看。
方棠学着他的样子看去,只见屋内有两个身披黑色斗篷、中等身材的男人站着在说话,情绪都有些激动,其中一个男人的腰间还挂着一把刀……等等!这刀的样式……这是倭寇用的武士刀!
“他们是东瀛人!”方棠睁大眼睛,压着声音道。
“有一个不是,你再看看。”
方棠闻言再度看去,只是另一个人背对着她,始终看不见脸,时间久了,眼睛发酸,正当她准备换只眼睛看时,身后突然传来柳陵的一声惨叫:“蛇!”
屋内两人立刻朝他们这边看过来:“谁!”说完便拔刀出门,向他们的方向走过来。
方棠和柳陵对视一眼,异口同声:“跑!”
两人一路狂奔,直到确认后面的人没跟上来才停下。方棠双手撑住膝盖,喘着粗气道:“你是怎么、知道谢东升、今晚会和东瀛人见面的?”就在柳陵大叫的那一刻,屋内人回头,方棠看清了他的脸,正是她几天前才见过面的江南商会会长谢东升!
柳陵靠着树,休息了一会才道:“不是我知道,是三十三楼知道。”
“为什么帮我?”狱中传信教她脱困、市舶司门前给她造势、现在又在她苦恼如何扳倒谢家之际告诉她谢家的把柄,无缘无故,为什么帮她?
柳陵听懂了,他看着方棠,却又不像在看她,神色幽深:“你师父萧大将军曾于家父有大恩,大将军一生戍边、马革裹尸,家父未能有机会报偿一二,特嘱咐我保护萧家。而你,与萧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只是这样么?方棠见过的人走茶凉比知恩图报要多得多,更何况他还是一个能在灰色地带游刃有余的人,这样的人真的会只是为了报恩就不惜得罪谢家吗?
方棠盯着柳陵的眼睛,一副势必要看出破绽来的架势,可是任她左看右看,破绽没看出来,反倒是心脏感觉到了一种难言的哀伤,他眼中有一种站在结局看因果的无力感。
方棠没有多想,因为他们这种人,有带着伤痛的过往很正常。她收敛心绪,轻松道:“既然是师父遗泽,那我就不再多谢了,改日请你吃饭。”
像是想到了什么,方棠又道:“不过这次我们打草惊蛇,下次再想抓到他们可就难了。”
柳陵:“你放心,他们会再见面的,或许谢会长不愿意,但他得了东瀛人的好处,想收手也不是那么容易的。若是我这边得到消息,我让人第一时间通知你。”
两人一边走一边聊天,竟然发现大家格外兴趣相投。数日之后,方棠请柳陵吃饭做谢,又发现彼此口味也很一致。
吃得来聊得来,这一来二去的,倒有了几分知己的意思。
这日方棠休沐,柳陵约她到一处农家小院里吃烤肉、喝烧酒。方棠一边嚼肉一边感叹:“没看出来你是个这么重口腹之欲的人,竟然用情报系统来找美食!”
柳陵挑眉一笑,又给自己满了一杯:“难道不值得吗?”
方棠拿起杯子和柳陵碰了一下,陈年烧酒,焦香扑鼻,入口没有新酒的辛辣,全是时间带来的细腻醇厚,方棠一杯下肚,舒服的眯起了眼睛:“值得!太值了!丝毫不比关外的烤肉逊色!真没想到江州还有这种好地方!”
正好这时老板端着一盘烤肉,一瘸一拐的过来,方棠直接问道:“您有这么好的手艺,何不在闹市经营?城中号称正宗宣州烤肉的店,味道不及您的十分之一,尚且门庭若市,您要是去了,必定供不应求!”
“姑娘过奖了,不过我这把年纪已是一只脚踏进棺材的人,钱再多也带不走,还不如图个清静。”老板说完将烤肉盘子稳稳放在桌上,转身一瘸一拐地走了。
方棠一愣,转而叹道:“是我俗了!”
柳陵见方棠还盯着人家看,解释道:“这家店的老板曾经当过兵,跟你一样,也在塞外。二十多年前匈奴南下,他跟着叛将柳辞一起守过宣州城,经历过这种大风大浪,对身外之物看得开也不奇怪。”
“叛将?”方棠收回目光,皱着眉道:“你觉得柳辞将军是叛将吗?”
柳陵看了眼天上北归的候鸟,带着着几分弄嘲,几分悲凉,低头一笑,道:“‘擅开城门,伏首异族,叛国弃家,负尽皇恩!’这是当今陛下的金口玉言,人尽皆知。”
方棠正色道:“旁人不知,三十三楼也不知吗?当年天下大旱,平王趁机作乱,塞北军奉旨将半数主力调去平乱。柳辞将军这才在匈奴南下之际只能守城不出,又因为大旱和平乱,朝廷早该运给塞北军的粮草迟迟不至,矢尽粮绝之下,柳辞将军为了保全残军和宣州城百姓的性命,这才投降。”
方棠言语间对柳辞流露的袒护之意,让柳陵收敛了笑容,他坐直了身子,道:“你认为他投降是情有可原?”
方棠肃然,道:“‘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当年的宣州刺史陈留倒是自刎殉城了,可除了成全他自己的身后名之外,对宣州百姓有何益处?柳辞将军未及弱冠便在沙场出生入死,转战千里、战功赫赫,何曾是贪生怕死之辈?到最后为保全千万人的性命而不惜声名尽毁,无论别人如何看,在我心中,柳辞将军永远是英雄!”
柳陵心中震动,看着方棠,久久未言,末了轻声道:“他若是能听到你这一番话,死而无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