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沁月楼虽仍是笙歌不断、灯火通明,方棠所在的房间却已是人去楼空、茶凉酒寒,毕竟他们三人互相之间,要么看不上要么看不惯,实在不适合一起饮酒作乐。
弃船上岸后,蒋谢二人皆有马车等候在岸边。
方棠和谢东升送蒋离上车,蒋离鬼使神差的问了一句:“方大人怎么走?”然后他就见识到了什么叫做厚颜无耻。
方棠左右看了看,道:“我的人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来,不过我正好跟大人顺路,大人不介意捎我一程吧?”
说完就跟着蒋离上了车,完了还极为自然地对车夫道:“走吧!”
车夫带着些为难地看向自己真正的主人,蒋离嫌弃地瞥了方棠一眼,无奈道:“走吧!”
马车启动,留下谢东升在原地目瞪口呆。
方棠打量了一圈马车,看着闭目养神的蒋离,决定试一下谢蒋之间的关系:“大人,我总感觉谢会长对我很有敌意,但在此之前我们素不相识,不知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蒋离觉得方棠在没话找话,连眼睛都没睁,闭着眼睛道:“谢进、谢行是他的堂侄,你说呢?”
方棠装傻,大惊道:“冤枉啊!谢将军之事朝廷三司会审已查的水落石出,刺客也已在秋后伏诛,此事于我实在是无妄之灾!至于谢御史,他惊马那日我虽在场,但在场的不止我一人,晋王沈璋也在,谢行可是晋王的嫡亲表兄,若是我真做了什么,晋王怎么可能放过我?大人,谣言止于智者,您应该不会像谢会长一样,也听信了这些流言蜚语吧?”
蒋离睁眼,睨了方棠一下,倚靠着车壁道:“这些事向来真真假假,我谁都不信。只是可怜我女儿年纪轻轻就守寡,外孙从小就没了爹,也不知他们孤儿寡母以后还要遭多少罪。”
方棠干笑两声,道:“大人说笑了,且不说谢家第三代如今只您外孙这一个独苗,就算日后谢行有了子嗣,这不是还有您在吗?”
蒋离摇头道:“她已经是谢家妇了。”
言下之意是自己已经没有资格管女儿,帮衬自然也就无从谈起。
时人大多信奉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尤其是一些士大夫,更是极端,认为女子一旦出嫁,便不再是自家人。
方棠应该为蒋离的冷漠感到高兴,毕竟这样更利于她接下来离间蒋谢两家的关系。
但不知为何,她心中并无一丝喜意,只觉寒气渐生,让人齿冷。
方棠暗自深吸一口气,重新打起精神,继续周旋:“大人说的是,外孙再好,终究有个外字,到底不如自己的儿孙。听闻令公子在南山书院上学,师从上届状元之师,想必不日必将蟾宫折桂了,到时父子二人同朝为官,又是一段佳话啊。”
蒋离共有七个孩子,六女一子,过了而立之年方得独子,自是宠爱非常,奈何资质平庸,一路名师相伴也只勉强过了乡试。若说蒋公子志不在此,也就罢了,以蒋离的人脉,即便只是举人之身,他也能给儿子谋一个不输于末等进士的官职。但偏偏蒋公子学习刻苦非常,一心想要成为天子门生。
想到儿子,蒋离深叹一口气,酒都愁醒了一半:“哪有那么容易!江南的才俊多如过江之鲫,陛下给江南举子的名额又一年比一年少,难啊!”
方棠似认同般点头附和:“江南确实人才辈出,既如此,大人就没想过让贵公子在北方参加科举?”
或许是因为醉酒,蒋离没什么防备:“怎么没想过,只是北方的书院实在是不入流,在那边读三年书,我儿恐怕不进反退。至于南学北考,朝廷对这个抓的多严你是知道的,我就这么一个儿子,怎么敢冒险?”
方棠:“其实,要论取士名额多寡,当数京城为最。而且国子监也并不比号称天下第一书院的南山书院逊色,大人何不让贵公子去京城求学?”
进入国子监的除了各个地方的天才以外,基本都是权贵,不仅对学子父亲的品阶要求高,还名额有限,若是运气不好,就算品阶够了,也分不到入学名额,更何况蒋离只是权重,论品阶还远远不够。
若换一个人这么问,蒋离定会认为是嘲讽,但一来方棠是个女子,不是科举出身又是才从关外回来;二来她的态度还算谦卑恭维,所以蒋离只当她不懂行,不仅没生气,反而解释道:“国子监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进的,为这事我银子没少花,人也没少求,奈何现任祭酒是个不知变通的书呆子,就连谢家的账都不买。”
方棠无声地笑了,谢家连兵权都能染指,怎么可能弄不到一个国子监的名额,下面的人不肯,多半是上面的人没有点头。看来蒋离在谢满眼里也没有那么重要,那就别怪她有机可乘了:“实不相瞒,下官与现任祭酒有些交情,曾得了一个报恩之诺,或许可解大人之忧。”
蒋离一下酒全醒了,蹭地坐直了身子:“当真?”
方棠胸有成竹:“下官回去就写信,大人只管静候佳音。”
方棠是被蒋离扶下马车的,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处,蒋离才回身启程。
第二天,市舶司还没开门,门前便排起了长队,比刚开张时还热闹。
戴同兴冲冲的来给方棠报喜:“棠姐,前面来了好多人,全是来登记造册的!”
这么快?方棠不觉得谢东升是一个对蒋离言听计从的人,而且还天不亮就排长队,主动给她造势,怎么看都不符合她与谢家之间的关系。
“去问清楚,是哪家的船队?”
戴同很快就回来了,神情透着古怪:“是那个很神秘的忘川船队。”
忘川船队,独立于江南商会之外,神出鬼没。江湖传言,若是在海上迷路后遇到一群挂黑底红花旗的船,不要犹豫,立刻跟上。因为只要他们出现的地方,不仅海盗不敢侵犯,就连海难、海怪也避之不及。
戴同:“我们的缉私队在海上巡逻了这么久都没发现他们,没想到他们竟然自己送上门来了,棠姐,该不会有什么陷阱吧?”
方棠合上公文,想了想道:“既然他们有意示好,那我们不能不领情。你再去传个话,就说我邀他们主人一叙,时间地点他们定。”
日头西沉,转眼已是黄昏放衙时间,市舶司上上下下的官吏们累了一天,约着出去聚餐放松,戴同过来喊方棠一起:“棠姐,他们说去丰泽园吃饭,让我来请你。”
丰泽园离市舶司不远,不仅饭做的不错,还请了戏班子常驻唱戏,常年热热闹闹的,是个聚餐的好去处。但方棠却拒绝了,她拿出一包银子:“我就不去了,你跟他们去吧,让他们放开了吃,你来付账。”
戴同接过银子,道:“为什么不去啊?这是一个与大家熟悉的好机会啊!”
“傻!”方棠屈指弹了一下戴同的头,“我去了他们能放得开吗?你当谁都跟你一样啊!”
“啊!那好吧,我给你带夜宵回来!”戴同捂着头跑开了。
明月高悬,洒下清辉一片。
院子里,方棠搬了张椅子在树下躺着,看着天上高远的星河放空,享受官署里难得的清静。
“‘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方大人好兴致!”
方棠转目看向不速之客,竟然是从杜家被抄之后就一直未见的赵洁!她赶紧爬起来,整理衣角:“见笑了!”
赵洁见方棠恢复了端正,举起双手拍了拍,方棠不明所以,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从门后走出了两个锦衣华服的美男子,正是那晚在沁月楼陪方棠的两人。
“这是?”
赵洁有点尴尬:“蒋离送给你的。”
“呃、这个……麻烦转告蒋大人,心意我领了,人……还是让他们回去吧!”
赵洁见方棠同样尴尬,忽然就不尴尬了,他似笑非笑道:“蒋离的心意你最好不要拒绝。”
“不是我不要。”方棠左右环顾了一下,给出了一个合理的理由:“我没地方给他们住啊,好歹是两个大活人,总不能让他们露宿街头吧?”
赵洁像是早料到方棠会这么说,不紧不慢从怀里摸出一张房契:“这是后巷的一座四进院子,蒋离给你金屋藏娇用的。”
方棠垂死挣扎:“我是有婚约的人,这要是让长公主知道了,我性命堪忧啊!”
永和长公主确实地位超然,可江州地处江湖之远,别说公主了,就是陛下本人也做不到对江州一个官员的私生活了如指掌。但赵洁不能说的太过直白,只道:“又不用把人带回京城,下官可是见过方大人的雷霆手段了,现在装出一副胆小怕事的样子,不觉得太迟了吗?”
方棠听明白了,他这是在说杜家的事,方棠知道自己这事做的确实对不住他,眼下被嘲讽,也不生气,反而希望他多说几句,将心中的火气彻底发泄出来。
因为对赵洁心中有愧,不忍让他因办事不力受批,最终方棠还是将人留下了。她看着两个风情万种的男人,突然明白了谢满为什么会选择蒋离,他用起心来做事,确实称得上知人善用、手段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