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上任的市舶司使把杜家给抄了。
这是这几日江州最大的新闻,随着消息流传开,一时之间,江南各大商户人人自危。
得知杜老爷被抓归案,杜家除杜丽君外全部被判了流放,谢东升彻底坐不住了:“蒋兄,你不是说这个新来的女官不足为虑吗?我可是听说她连赵洁的面子都不给,执意给杜家判了流放!”
谢东升虽是谢满族亲,但到底是商人,眼看自己多年的竞争对手一朝倾覆,难免物伤其类,对方棠生出忌惮。蒋离却不以为然,摇着手中的纸扇道:“赵洁为这事找过我,我没见他。”
谢东升:“这么说杜家被抄是蒋兄你默许的,为什么?”
蒋离摇扇子:“方棠是陛下亲自派下来的,重开海禁又是当今朝中大事,我们总得给陛下一个面子。杜氏是百年商号,有名气,体量也够大,方棠拿杜家开刀,我们拿杜家交差,再合适不过。”
蒋离继续道:“我本来还以为方棠是个什么都不懂、被他们推上前来送死的蠢货,现在看来并非如此,她还是知道分寸的。”
谢东升:“蒋兄见过方棠吗?我大哥说此人阴险狠毒,特意来信嘱咐我们务必不要轻敌。”
蒋离刷的一下收起扇子,心中有些不耐,在他看来,谢东升这是在拿谢满压自己,谢满本人也就算了,谢东升算个什么东西,谢家旁支,一介商贾罢了,竟也敢来教他做事!
蒋离冷声道:“既然你不放心,我把方棠叫过来,让她亲自来给你吃一颗定心丸!”
方棠收到蒋离的请帖时,正在为杜丽君送行。
漓江入海处,江州最大的港口,几艘巨大的海船蓄势待发,海风将方棠和杜丽君的衣服吹得猎猎作响。方棠握住杜丽君的手,郑重道:“此去外邦,无论能不能谈成,你要平安回来。”
杜丽君:“我知道。不过那些外邦商人和我们杜氏都是老熟人,彼此有信任的基础。而且我这次还是以官商的名义出使,比起和谢家偷偷摸摸的做生意,我有信心他们一定会选择我们,所以方姐姐尽管可以放心。只是凉州路远,我父母他们……”
虽说决裂,但杜丽君身为人子,受了二十年的教养之恩,又怎会说放下就放下,方棠早料到她有此一问,是以立刻道:“我特赐了马车送行,交待了官兵对他们多加照顾,你放心,说是流放,其实只是让他们换个地方生活而已,等你回来了,随时可以将他们接回来。”
既无后顾之忧,杜丽君拜别方棠:“方姐姐保重,杜四告辞!”
随着一声令下,船队离港起航,逐渐消失在水天一色处。方棠收回目光,接过戴同送过来的请帖,看完后发出一声冷笑,“哼!竟还真当我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了!”
戴同:“我去回绝姓蒋的。”
“等一下。”方棠叫住戴同,尴尬一笑:“我就是发发牢骚,还没到翻脸的时机,该忍还得忍。”
春夜的沁月楼不像冬夜那样门窗紧闭,而是处处纱幔,步步珠帘。
方棠穿过随风飘扬的纱幔,挑开珠帘,对着座上的男人拱手道:“下官方棠,见过刺史大人。”
男人穿着蓝色暗纹绸缎长袍,见方棠行礼连忙侧身避开,起身之后反倒向方棠拱手弯腰行礼:“方大人误会了,蒋兄还没来,在下谢东升,是江南商会会长。”
谢东升?谢满的白手套,专门替谢家在江南捞钱的人。方棠挑了挑眉,不避不让地受了他的礼:“原来是谢会长,幸会。”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喝茶寒暄,谢东升没有主动提杜家走私之事,方棠也没问他为什么会在这里。直到蒋离进来,远远便道:“不好意思,诸位久等了,实在是公务缠身,所以来迟了。”
方棠心知蒋离故意让她等,是在摆架子压她一头,只是方棠向来对这些东西不在意,便顺着蒋离的话道:“刺史大人日理万机,能拨冗前来已是下官之幸了。”
谢东升忙起身相迎:“蒋兄,快请!”
“怎么这么冷清?”蒋离说着便冲外面喊:“王妈!”
“诶!”随着尖细的声音一起到的,是一个体态富贵的女人,带着恰到好处的谄媚:“大人有何吩咐?”
“叫几个人来。”蒋离说着特别指着方棠道:“要配得上方大人的。”
王妈看向方棠,笑着点头示好,随后笑着道:“大人说笑了,诸位大人们皆是人中龙凤、气度不凡,我这里的庸脂俗粉们哪堪相配,不过给大人们解闷罢了,大人稍等,我这就去叫人。”
方棠抿了口茶,对着王妈的背影道:“这沁月楼的老板倒是个妙人。”
“她算什么老板。”蒋离言语之间很是不屑:“不过一个管事的罢了。”
沁月楼管事之一的王妈很快便带着一群男男女女回来了,女子环肥燕瘦,风情各异,一进来便主动围在了蒋离和谢东升旁边,很是熟络。王妈指着站成一排的美男子道:“方大人,这些人各有所长,都是我们这里的头牌,不知可有还能入眼的?”
方棠看了眼左拥右抱的将离,端起酒杯姿态闲适地在一排美男子面前走了一圈,随手指了几个留下。
酒过三巡,蒋离突然抬手挡住杯口:“听说你刚到江州时,是赵洁在这里给你办的接风宴?”
方棠给蒋离斟酒的手被拦在半空,僵了片刻,从容收了回来,心道:要开始进入正题了。
方棠点头如实道:“是,当时还有市舶司中留在江州过年的一些同僚。”
蒋离:“可是你却不顾赵洁的求情,在回江州的第一天就带兵抄了他的妻族。你知道外面都怎么说你吗?”
这是替赵洁打抱不平来了?方棠不信蒋离会有这么好心,毕竟大家心知肚明,她能这么顺利地拿下杜家,有一半的原因是江州一把手蒋离的放任。
“各地巡查了这么久,公务堆积成山,下官这些天吃住都在官署,要不是托大人您的福,根本没机从公务中脱身,所以还真不知道大家都是怎么说的。”方棠转而又洒脱一笑:“不过那些坊间流言,不用亲闻也能猜到一二,左不过是说我忘恩负义、翻脸无情罢了。”
蒋离:“你就不为自己辩解一二?”
方棠摇头:“法不容情,我不过秉公执法,何错之有?”
谢东升坐不住了:“方大人是打算把所有涉及走私的商户都抄家流放吗?”
“按大周律,确实应该如此。”方棠微微侧身看向谢东升,似笑非笑:“怎么?谢会长也参与了走私?”
方棠态度出乎意料的强硬,蒋离自觉先前在谢东升面前放的话此刻都变成了打在自己脸上的巴掌。向来众星捧月的人被一个黄毛丫头打脸,自然恼羞成怒,蒋离将手中酒杯重重拍到桌上,怒喝道:“都出去!”
常年浸淫在风月场所的人都是极有眼色的,蒋离话落不过几息之间,美人们便撤了个干净,最后一人离开时还不忘贴心地把门关上。
“方棠!我叫你一声方大人,那是抬举你。不要以为有几个人几匹马,就可以想抓谁就抓谁,在江州的地界上,还轮不到你来兴风作浪!”蒋离:“杜家这是第一次,看在长公主的面子上,我不与你计较,但倘若再有下次……”
蒋离还在放狠话,不想方棠却突然起身朝自己走来。看着方棠一步步逼近,蒋离突然想到眼前之人是行伍出身,手下的人命只怕是比这里珠帘上的珍珠还多,就在蒋离后悔将人都遣出去时,方棠却从怀里掏出了一方手帕,弯腰轻轻擦拭蒋离桌前被他震出酒杯的残酒:“大人何必急着动怒呢?我不过是随口一问,江州的情况您肯定比我清楚,既然您说没有走私,那肯定就没有。只不过我的人看到海面上有成片的船只打着谢家的旗号,我才有此一问,既然与谢会长无关,那就好办了。”
蒋离一听给方棠抓了现行,立刻朝谢东升瞪去,但生气归生气,他也不能不管:“谢家确实有船队,不过那是为了给陛下和娘娘们寻奇珍寿礼,特许出海的,不算是商船,你不用管。”
方棠不可置否地点点头,她当然不信这番说辞,但现在她还动不了谢家,只得退而求其次:“原来如此,那谢会长记得抽空派人来市舶司登记一下,我给你出海许可证,免得下面缉私队那帮不长眼的冒犯了谢家。”
谢家的船队很庞大,而且又是商会领头羊,只要谢家登记了,不怕其他人不登记。若是能让海面上绝大部分的商船都登记造册,那市舶司以后的工作就好开展了。
但谢东升显然不会轻易让方棠如愿:“方大人,刚才蒋世兄不是说清楚了吗?谢家的船队不是商船,我看登记就不必了吧。”
谢东升看向蒋离,似乎是在控诉方棠“不听话”,方棠也看向蒋离:“大人放心,谢家的船既然是大人特许出海的,又不是商船,自然不用缴纳关税,在市舶司登记其实就是过一下明路,以后万一船队出来什么事,那也是我管理不力,与大人您无关。”
蒋离眯着眼抚摸胡须,半晌方道:“东升,你就派人去登记下吧。”
不等谢东升开口,方棠立刻道:“感谢大人对重开海禁的大力支持,我代表市舶司全体同僚敬您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