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棠与戴同出门时,江州还是满目衰草枯杨,如今她们巡视完各地港口建设、各处造船厂回来,一路上已然是处处花红柳绿、草长莺飞了。
戴同驻马折了一枝桃花,深深嗅了一口,拿在手上把玩,“这里路边随便一枝花竟然比草原上的萨日朗还漂亮!”
方棠无心赏花:“快走吧,市舶司还有一堆公文要处理,你要喜欢看,等过几日我陪你去踏青。”
两人并一队侍卫一路策马扬鞭,很快到了市舶司衙门,只是还没等她们将马交给衙役,衙门旁的墙根底下,一个乞丐就直直朝方棠冲了过来。
戴同吓的浑身一激灵,把花一扔,来不及拔剑就迎上去,侍卫们也立刻围起来,挡在方棠身前。
谁知不等众人利刃出鞘,那乞丐便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求方大人救命!”
方棠没动,戴同用剑遥指着人,厉声道:“你是什么人?从何处得知市舶司使今天回来?”
那人知戴同误会了,连忙用手拨开面前的乱发,又用袖子把脸狠狠擦了几下,仰着头道:“阿同姑娘,是我啊!”
“你是……朱伯?”
方棠扫了一眼地上的人,将马鞭交给衙役,抬脚就往里走,“进去说。”
当初方棠替杜四保住了那批货,又亮明身份,与杜四一拍即合,说好她助杜四争夺杜氏继承人的位子,杜四带领杜家支持方棠。可自从港口一别,杜四便音讯全无,杜家名下也没有任何一条船在市舶司登记造册,方棠一度以为杜四反悔了。
“方大人,求您救救我们家小姐!”朱伯一进门就朝方棠跪下,“元宵节过后,老爷前脚出门,后脚二少爷和夫人就把小姐给关了起来,还给小姐说了亲,他们要趁老爷不在家把小姐嫁出去,彻底断了小姐争权的可能!”
方棠将人扶起来,“先别急,我想想怎么办。”
婚姻之事向来是父母之命,有杜夫人做主,杜四出嫁名正言顺,想要把婚事搅黄,只能从男方那边下手,可若是杜夫人铁了心要把女儿嫁出去,没有张三,也有李四。
“杜老爷去那了?你去找过了吗?”
朱伯摇头:“老爷的行程向来不会告诉家里,而且马上就是出嫁的时间了,就算老爷知道了,也来不及赶回来。”
……
方棠沉默了半晌,忽然道:“谁让你来找我的?我是说,杜四知道你来找我吗?”
朱伯再次摇头,“小姐不知道,她被关在后院,我们外□□本进不去。但是小姐和我说过,如果她出事了,就让我来找您。”
“杜四真这样交待过你?”杜四不会不清楚市舶司是干什么的,而找她,又意味着什么。
“那好。”方棠起身道:“阿同,你去调缉私队,传我的令:接到举报,杜氏涉嫌走私,将杜家围起来,我要抄家!”
“是!”
方棠站在杜府门前,身后是乌泱泱一群横刀的士兵,想起在船时和杜四说好要她到家里做客,不禁有些感叹世事难料。
清了清嗓子,方棠大声道:“一组二组听令,守住前后所有进出口,不要放走任何一个人!其余人,跟我进去捉赃!”
“是!”所有人异口同声,将附近树上的鸟都惊的飞了出去,在后院午睡的杜夫人,更是直接被震醒了。
妇人峨眉微蹙,睁开眼,缓缓从贵妃榻上支起身来,道:“什么声音?是四娘又开始闹了吗?”
没等她侍女回答,一群丫鬟就慌慌张张地冲了进来,一边跑一边喊:“夫人!不好了!府里来了好多兵!”
“都不要慌!”杜夫人大吼一声,将七嘴八舌、乱成一团的小丫头们震住,“替我更衣。”
等杜夫人穿戴完毕出来时,方棠正好也到后院了,她没有看眼前的美妇人,直接下令:“一间一间的搜,别漏了。”
杜夫人美眸一历,高声喝道:“我看谁敢!”
缉私队仿佛没有听到一般,直接开始搜查,倒是方棠对杜夫人道:“夫人不用紧张,我是市舶司使方棠,有人举报你家长期走私,我们只是例行检查。”
“谁让你来的?江州长使知道吗?”杜夫人下意识忽略了走私二字,在她看来,走私在江南就是一个人尽皆知的秘密,以往所有以走私罪论处的人,全都是因为得罪了“上面的人”,而杜家家主一母同胞的姐姐,是江州二把手江州长使赵洁的夫人,而赵洁又是兵部尚书赵继安的亲侄子,关系可谓“通天”,她不信杜家会因为走私被查。
“你是说赵洁?他在市舶司是我的下属,我办事当然不用请示他。不过夫人放心,他迟早会知道的。”杜夫人一副居高临下、有持无恐的样子,方棠心中毫不意外,在江南这样一个讲究同气连枝的地方,杜家要是毫无倚仗那才不正常。
正当方棠与杜夫人唇枪舌战之际,有人来报:“大人,有间屋子被锁住了,里面好像有人。”
方棠勾了勾唇,盯着杜夫人的眼睛,一字一顿道:“那就砸开。”
“你们敢!”杜夫人话音刚落,门锁就被砸开了。
杜四一身素衣,披头散发地跑出来,站到了方棠身边。杜夫人以为女儿是慌不择路,站错了地方,伸手去拉杜四:“快过来!”
杜四直接甩开母亲的手,朝方棠跪下:“大人,民女可以作证,杜家确实走私多年。”
“期间的账册信件,包括海上船只,民女都知道在什么地方。”杜四仰起头,“大人,我主动交待,可以从宽处理吗?”
“你、你说什么!你疯了!”杜夫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上前就要拉扯杜四,方棠道:“阿同,把她拦住。”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不过是让你嫁人,你就要这么报复我吗!”杜夫人不再处变不惊,“别忘了你也姓杜,杜家完了,你能独善其身吗!”
方棠对杜夫人的疾言厉色充耳不闻,只是低头看杜四,她眉目坚定,一片大义灭亲的禀然,可那衣袖下颤抖的手指却出卖了她,但是杜四,我不会再给你后悔的机会了,方棠正色道:“当然,若是一切属实,你算检举有功。”
杜四用力挤出一个笑容,不顾杜夫人的阻止,将杜家的秘密公之于众:“书房的书架后面有一个暗室,开关在博古架倒数第二排第二列的一个瓷瓶上,逆着转半圈,您要的东西都在暗室里。”
方棠示意下属去查,然后弯腰去扶杜四,“起来吧。”
“你这个逆女!你这是要害死杜家啊!就算你二哥对不起你,那你父亲呢?还有我,我十月怀胎生下你,金尊玉贵地养着你,不过是让你嫁人而已,你就这么恨吗?自古以来,哪有女子不嫁人的!天下那么多姑娘,怎么就你如此狼子野心,非要留在家里和你二哥争家产!”
杜四扶着方棠的手起身,迎上指着她鼻子骂的母亲,冷笑一声,道:“对啊!我就是狼子野心啊!但这不都是娘您交的吗?当初二哥在家中争不过姨娘生的两个哥哥,是您求父亲允我接管杜家部分生意,让我帮二哥争夺家产。您还经常夸奖我做得好,娘您都忘了吗?”
“同样都是娘和爹生的,为什么二哥可以,我不可以?我不服!我明明比二哥做的更好,更适合执掌杜家家业!”
“至于爹,娘您不是最怨爹了吗?怨他让白姨娘在您生下二哥之前生下大哥,还怨他不直接把家业传给嫡子,而是让大家公平竞争,爹没有好下场,您难道不应该高兴吗?”
“孽障!孽障!”杜夫人被气到发抖,“这是我的事,与你无关!你爹从始至终没有什么对不起你的,你状告亲爹,枉为人子!”
方棠见杜夫人摇摇欲坠,对两个侍从招手道:“去搬个椅子给夫人坐。”
杜四仍然在笑,只是声音梗咽:“我曾经也以为父亲对我们几个一视同仁,只论贤,不论长、不论嫡、不论男女。可是上次二哥派人去江上烧我的船,被我人赃并获,我告诉爹,以为他能为我讨回公道,可他却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全然不顾我差点命丧漓江!”
“后来我明白了,我不过是他用来磨炼二哥的磨刀石罢了!我和大哥还有三哥,全都是他的棋子!狗屁的公平竞争!他从未想过要将杜家交给我!”
杜四眼睛通红,字字句句都是委屈,可是杜夫人却只觉得女儿不可理喻:“杜家的产业本来就与你无关!是你痴心妄想,生出了不该有的念头。君儿,我真的不明白,我想不通!我们从来没有短过你的吃穿用度,嫁妆也没有亏待你,你为什么就非要和你亲哥哥争!”
杜四名丽君,意为美丽的女君,当初杜夫人确实只希望自己女儿能够美丽,怎奈何造化弄人,偏偏让女儿生的聪慧,儿子却资质平庸。
杜四没办法回答母亲的质问,相比于其他姑娘,她确实大逆不道,可是收心嫁人、相夫教子,她就是做不到!好不容易收服的人心,培养的势力,打通的商路……她不甘心!
杜四伸手将脸上的眼泪擦掉,侧身仰头道:“娘,您就当我……狼子野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