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深说剩下的可以交给他。”祁让道,“我已向京都写信,不久就吏部会安排人来接临川知州的位置。”
如此,柳司珩便也松了口气。
祁让办事仔细,在这点上,他还是放心的。
柳司珩艰难地从床上坐起来,两手撑着床沿,嗓音低低地说了句:“这杜戎期死后,司户参军一职是不是还空着?”
“嗯,在信上也一并提了,但父皇如今对这个位置有些忌惮,想要挑个合适的人……不太容易。”
“可能还需要时间。”
祁让说着在柳司珩对面坐下:“替临川百姓重新量地一事,等回了京都,我会亲自去户部交代,让他们派人过来。”
“那些事你自己看着办就好。”
柳司珩揉了揉额头,脑袋还有些晕。
“对了,发妖的前因后果也需要尽快对外说清楚,告诉喻深……诶?我身上的手记呢?”
柳司珩摸摸身上,发现手记册子不见了。
“别找了,准是被那段计山给偷去了。”宋序还在生他的闷气,“你知道对方的斤两吗就单独行动,死了可没人替你收尸。”
江谨承在旁附和道:“就是,我才一晃神你人就没了,说好的一起行动呢。”
柳司珩闻之垂下眸,不知道又在想什么。
宋序放下手里的药碗,又掀开柳司珩的袖子替他摸了一遍脉,而后一一取下穴位上的银针,咕哝道:“别纠结了,丢了就丢了吧,反正现在就算把真相贴到那些人头上,他们也不会信。”
丰注门已在临川扎根了十余年,信徒基础很深,尤其是之前提到过那些无处可去无事可做被收留进来的流民,更是对靳蛇无比信任。
甚至靳蛇一死,他们也不会觉得这是人为,只会觉得靳蛇真人是仙逝了,闹着要为他塑什么金身。
就连喻参军带人去丰注门贴封条的时候,都还被许多信徒围堵打诨。
所以想彻底解决发妖案,难就难在他们并不得民心。
比起官府,或许很多人更愿意信奉虚无缥缈的神仙。
作为太子,祁让自然认为这等愚昧之风若不加以整治,如何能治理好天下?
他道:“依我看不如干脆一点,用雷霆手段惩治,禁止民间再私设神像、乱行巫术,强制信奉官府的教化。”
宋序没敢接这话,继续低头整理桌面。
反倒是一向对政事不感兴趣的江谨承突然说:“你这样只会适得其反,殿下在深宫呆惯了,根本不能明白百姓怎么借着你口中所谓的愚昧之风熬过艰难岁月,这是一种慰藉,你无权干涉,若强行禁止,那无异于夺人所依。”
两人的身份造成了许多观点上的差异,起初柳司珩还会从中调和,但时间长了他也就懒得管了。
反正两人吵归吵,好归好,倒是拎得很清。
而宋序永远左耳进右耳出,自己只是个验尸的,他不想听这些。
祁让:“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处处规矩,不得人心啊殿下。”江谨承对祁让扬了扬下巴,看着虽像挑衅,可江谨承笑眼盈盈的,更像是在逗他玩儿。
祁让只觉得这行为幼稚,不做理会。
口舌之争来得快去得也快,但不管有多少分歧,眼下都是解决问题要紧。
柳司珩微微一笑:“其实谨承说得也不无道理,坊间愚昧,乃是因他们所求甚少,与其矫正,不如顺势而为。”
祁让:“怎么顺势而为?”
柳司珩随手抓起一把桌上的花生壳,扔到了炉子里,顿时火花四溅。
“殿下何不自己做‘神’。”
江谨承没听懂:“啥意思?你要让他学靳蛇一样去坑人啊?”
祁让一愣,皱眉道:“莫非表哥是想,以神鬼之义及惠民之事?”
柳司珩点点头,闭上眼睛。
坐着还是头晕。
他悠悠躺下道:“届时百姓自然会心悦诚服。”
江谨承是个心急的主,一看柳司珩又准备睡下了,非要到床边把他晃醒:“别故弄玄虚,你既然有想法了,不如详细说来。”
“老江,走,出去帮我磨下药。”宋序突然喊他。
“你找药童弄不行吗,我还没听……”
“哎呀反正你带着也听不懂,走啦走啦。”
宋序反应很快,直接把江谨承拉了出去。
江谨承在边上抱怨着:“不是,这样我很没参与感啊。”
“嘭”一声,门被顺势带上。
祁让有些惊喜道:“你们是在说什么暗语吗?这小子反应力居然这么快。”
“这话说的,不能是我们家序序聪明吗?”柳司珩翻了个身做平躺状,“其实丰注门的存在也没什么不好,临川这地儿特殊,保甲和官府不常有来往,丰注门夹在两者间,既能调和又可监督。”
“十多年了,临川也习惯了这种模式,短时间内你想让它能像其他州郡似的。”
“说实话,很难,也没必要。”柳司珩语气闲闲地道。
“只不过,丰注门必须得掌握在京都手里,等到时机成熟,再慢慢利用丰注门去引导大家去治病。”
“这个我自然明白。”
祁让剥开一个橘子,慢慢挑拣干净上面的丝络,思考着说:“其实我也想过,之前那个乞丐阿来不是要揭发任修吗,想着趁此机会,我们替任修松一松钱口袋,佃户们对他的怨气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柳司珩点点头表示赞成,“这不挺好的吗?”
祁让做了个深呼吸,把剥好的橘子放到柳司珩手上,眉头始终无法完全舒展开,目光中,透着几分疲态:“任贺两家,这回怕是保不住了。”
柳司珩把那瓣橘子慢慢塞进嘴里,抬起眼皮,示意他说下去。
“表哥,之前我们一直不知道冯乾还有另一道圣旨,现在估计已经去了吧。”
……
***
官道上尘土飞扬,一队人马疾驰而来。
冯乾挥袍下马,身后的兵丁个个杀气腾腾。
他一摆手,宅子就被士兵们团团围住。
冯乾左手端着圣旨,一路走到任府前厅。
巧的是贺家家主也在,他原本想着来跟任修商量个脱困的好办法,不料冯乾来得突然,反把两人一道儿捉了。
“哟,贺家主也在呢,也好,就不用咱家再去请您了。”冯乾清了清嗓子,对二人说,“接旨吧。”
两个家主相视一眼,战战兢兢地跪了下来,脸上艰难地挤出一丝谄笑:“草、草民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御宇内,以仁心,以法度,冀天下黎民,然有硕鼠肆意妄为,乃国之蠹虫矣。”
“临川任氏,常年欺压百姓,鱼肉乡里,罪大恶极。”
“小天城贺氏,买官卖官,仗势欺人,罪行累累,百姓怨声载道其心可诛,其罪难赦,如今铁证如山不容抵赖。”
“为正国法,兹决定抄没所有财产以儆效尤,贺氏所买官位者,即刻押往京都听候发落,如有再犯,定斩不饶。”
“特此诏布告天下,钦此!”
贺家主一听,脸色立刻变得煞白,头都快磕出血了,冯乾也没正眼看他。
“陛下,草民冤枉,那些事都是草民那远亲贺炀搞的鬼,草民实在不知啊。”
冯乾冷哼一声,不屑道:“那咱家就不清楚了,咱家只是个传话的。”
“阉贼!”
任修突然站起来,指着冯乾的鼻子骂:“别以为我不知道,不过是因我们八家势大,他便整天疑神疑鬼,视我为眼中钉,我任修今天就是死,也不可能让你们毁了祖上留下的基业!”
贺家主吓得瑟瑟发抖,心想真是年轻气盛,他怎么敢说这种话。
紧接着任修就像疯魔般抽出一把剑要砍人,可他哪是这些人的对手,手里那把秀气的文人佩剑甚至都还没举起来,就已经被一个士兵反杀了。
任修倒在地上,咳了几口血,遂停了呼吸。
“啧啧啧,任家主,你这又是何必呢,原本就是抄个家,现在可是大逆不道啊。”冯乾凑袖中掏出一块帕子掩住鼻子,“把府中姓任的都扣下,随闻人家一起,流放漠川吧。”
冯乾说完,有些嫌弃地轻轻踢了地上的尸体一脚,确认人是不是已经死透了,随后转眼看向贺氏。
贺家主怕了,连连磕头:“草民……草民全听陛下的吩咐。”
兵丁们立即砸门撬锁,清点这府中的财务,混乱之中,任修常用的那根烟杆也被踩断了。
妻妾们都惊恐万分,被戴上枷锁,府中下人则四处逃窜。
贺家主瘫坐在地上,望着眼前这副景象,想必现在自己家中也同样如此。
不多时,府内的金银财宝、古董绫罗都堆在了院子里,士兵们甚至找了牛车来一趟趟拉。
冯乾起身,扫了一眼地上,满意地点了点头,对贺家主说:“贺家主,陛下仁慈,愿放你一条生路,快些回家去吧,带着妻儿离开,说不定日后还有东山再起之时。”
“哎,不敢想,不敢想了。”贺家主听了更是悲愤交加,却不敢反驳。
他只是摇了摇脑袋,将身上最后一根玉带取下来挂到冯乾手里,最后磕了个头。
便灰溜溜地离开。
如,秋风扫落叶。
***
从古至今,朝庭都常因为世家而困扰。
六朝八宗之所以能存在六个朝代不间断,除了自身的基业,就是曾经与朝廷关系太过紧密,皇帝没有根除他们的魄力。
但司空宸不一样。
他当皇帝也不是全然靠世家门阀的支持。
铲除了柳、周、瞿、白、任、风、贺、闻人,从某种意义上对百姓来说倒也是幸事,可对柳司珩和祁让来说,就不是如此了。
柳家作为八宗之首,加上容昭皇后的原因,一直被天子所忌惮,任府这样的惨剧迟早都要在白杨门上演。
也难怪这一趟非要派六事过来,天子就是想让太子看清楚,眼下就两个选择,要么,与柳家彻底划清界限,回东宫继续做他的储君,要么,等着柳家出事,他也会被连带。
届时这天下会落到谁的手里,还犹未可知。
长眼睛的都看得出,临川丰注门显然是陈贵妃和老二经营多年的产业,但天子还是要斩草除根,一点情面都不留。
从镜中仙到发妖案,从京都到临川。
祁让他现在是越来越看不懂自己这便宜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