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几人没打算再去挨家挨户问,而是直接将人带来知州府,一来是要告诉他们有朝廷在,可以不用有其他想法,二来也是希望借官府的威慑能让他们说真话。
没想到事情竟能进展得如此顺利。
早上喻参军去了石、醒两个庄子,与家属说明缘由。
一听这回是太子亲自来替他们做主,都高兴得不得了,加上靳蛇已死现任知州被废,便也就没什么顾虑了,都愿意主动出堂作证。
祁让端坐在堂上,身前摆放着一张乌木大案,还有一叠厚厚的案卷,冯乾和贺睿争也都在场。
但每个人进来都要瞪贺睿争两眼,要么就是啐他。
贺睿争心虚,便偷偷摸到角落去了。
第一个进来的是个身着粗布衣裳的妇人,她头发凌乱,脸颊被太阳晒得通红,双手紧紧攥着裙角。
“康方人是我夫君,当年我夫确实是因为田地面积之事才伙同隔壁庄杜德到街上抗议,想把事情闹大,二人并非斗殴,也没有砍伤捕快,可最后还是以不义罪论处。”
“事后有人给了我们一笔钱希望此事永不再提,草民心里虽恨,可家夫一走,两个孩子便只能依靠我一人,没办法草民只得答应。”
第二个进来的是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年纪不过十四五岁,与当年的杜繁差不多,只是不如杜繁那般胆大,在厅中难掩慌乱。
“我、我爹没伤人,他是被诬陷的!”
“他说杜繁哥哥读过书还认识司户参军和通判,信得,只要让临川所有人都知道有此不公,千人千里,陛下一定不会坐视不管的。”
少年是杜德的儿子,他虽未亲眼所见当年之事,却也常听家人提起,所述内容的与康家娘子大差不差。
最后进来的一个身着锦袍的中年男子,他面庞白净,微微有些发福。
这是杜德的大伯。
“繁繁啊,别看他平时皮了些,可那是个好孩子,他父母走得早,我又常年在外面跑生意,就把他托付给了同庄的杜参军,没想到……”
“哎,也怪我,我就不应该让他去那什么武学所,跟着我从商好歹还能留条命。”
说着,他递上了一个盒子,里面放的都是当年杜繁画的图纸和找人写的状书。
只可惜这状书被退回多次,又保存不当,皱巴巴的纸张已沿着边缘泛出大片黄渍,边缘的几个字已经看不清了。
“这是我在繁繁屋里发现的,也不知道对你们有没有用。”
……
三人给出的证据和口供对杜繁案来说无疑是一个很大的突破,人证物证具在,基本可以给案子定性了。
斯案历载,终得白,雪其冤。
书吏记录完毕,将状书由冯乾呈上给太子。
祁让道:“此案历经多年,经重新调查审理,真相已清,原判有误,冤有头,债有主,错案当纠,冤情当雪,孤今日依大亓律断明。”
“广运十三年,临川郡通判马回恪尽职守,遭奸人陷害,今为其平反。”
“武学所学生杜繁,大智大勇,乃我亓国少年之榜样。”
“从今日起,重调临川之税制,重测田地于个人,彻底铲除丰注邪门,还临川太平。”
“痦子”站在人群中,抬头与祁让对上目光,但又很快拉下帽沿,转身而去。
祁让给旁边的柳司珩使了个眼色,柳司珩微微颔首,这边公堂还在继续,柳司珩不动声色地离开了视线。
他一路跟着段计山,发现段计山早就背着手站在桥边看风景,四下无人,都去公堂看热闹了,段计山似乎是在专门等他。
柳司珩放慢了脚步,悠悠走过去,站到段计山旁边,轻挑下眉,漫不经心地用两指撑开扇子,说:“怎么不继续看了,对你来说,这不是一出好戏吗?”
“已证得马回清白,剩下的与我无关。”
柳司珩上下扫了他两眼,看到他腰上的双剑:“丰注门里的‘白鹭鸪’是你吧?”
段计山不语,柳司珩便合起扇子,转身道:“师父。”
斗笠下的人轻笑一声,指尖勾住笠檐轻轻一摘,露出张满是促狭笑意的脸,眼角的细纹都带着熟稔的狡黠。
他将斗笠“啪”地扣在了桥栏上,两只手就捏住了柳司珩两颊上的肉哈哈大笑道:“臭小子,十几年没见,长大了,嗯,不错,有几分当年为师的风范了。”
柳司珩推开他的手含糊不清地瞪着他:“还笑,试问您今年几岁了,陛下说您不是在外邦吗?什么时候回来的?”
“废话,说去外邦只是借口,为师一直在这儿。”他嘴角轻轻上扬,双臂交叉抱胸,带着藏不住的得意。
“当年武学所那个的教习也是你?!”
“嗯哼。”
“不是,那您为什么不告诉我?”
“谁让你小子蠢得连自己亲师父都认不出来。”
柳司珩嘴角微微抽搐:“行行行,你听听自己说的是人话吗?五岁那年你告诉我你叫臧匠,这么多年我都以为你叫这名儿,你连自己亲徒弟都骗。”
“等等,段计山不会也是假名吧?”
“不能够,师父不能够戏弄你两次啊。”段计山笑着拍了拍柳司珩的后背,“臭小子,早认出来了都不拆穿为师,是该夸你尊师重教呢还是该骂你玩忽职守呢。”
“呵呵,我就是想看看您在临川装神弄鬼的到底要干嘛。”
其实早在城隍出巡那天,柳司珩与其交手时便认出来了,只是师徒俩都没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见面,所以那天谁也没动真格。
段计山是柳司珩的恩师,在柳司珩三岁那年,段计山就住进白杨门开始授技,可是这孩子这也不学那也不学,最后只能教了他真气,白瞎了段计山的独门剑法。
五年后,段计山离开京都,师徒二人便再没再正式见过面。
段计山继续说:“一年前我回到临川,就是为了替杜繁报仇,我杀了当年把他扔下井的人,却也无意间发现了他们都在靳蛇手下。”
“靳蛇觉得我武功不错,就招我入门,叫我假扮白鹭鸪。”
“这种事你以前就没少干,当年来我家的时候你就装武林高手。”
“你这逆徒,怎么这么没良心,你师父我就算没本事,不也把你教成了吗。”段计山戳了戳柳司珩的额头,“谁像你似的,一点为师行走江湖的精髓都没学到。”
“发妖案也是你搞出来的吧,你到底想干嘛?”没等段计山张口,柳司珩就紧接着又补了一句,“别告诉我你单纯只是为了杜繁和马回,凭你的手段,灭个丰注门也不过眨眨眼的事,何至于等到今天。”
段计山用食指指了指他:“不错,都能够预判为师了,不过还不到时候。”
“什么?”
见柳司珩露出些许疑惑的样子,段计山也不打算继续解释,而是换了副口气道:“你小子不是还要回去交差吗,要不为师同你讲讲这个发妖案是怎么回事。”
“等等。”柳司珩抬了下手,将扇子别回腰间,又从袖中掏出笔和手记,翻开最新一页,看着段计山道:“说。”
段计山竖起拇指:“严谨。”
“来,过来。”段计山揽着柳司珩坐下,“其实一年前我来到临川,本来想直接去丰注门查账,但那会儿正好有人因为胸痹病死了,掉了老些头发,我就想要不要弄个发妖案将事情搞大,让整个朝堂上上下下都能注意到临川。”
“为什么?你的目的不就是为马回沉冤昭雪吗?”
“那只是顺便,其实为师这一趟,跟你们是一个目的。”
“您是指,丰注门祠堂里的……”
段计山点了下头。
柳司珩神色突然凝重了。
手上默默将方才所记的那页纸撕了下来揉成一团扔进湖里,对段计山的态度也没有再同方才那般调笑。
柳司珩正色问:“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来,你再过来。”段计山招了招手示意他凑近,柳司珩无语,便坐近了些侧过头。
这时,只见段计山抬起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拢,轻轻一按,精准无比地点在柳司珩颈侧的“天突穴”上。
指尖内力瞬间透入,柳司珩只觉一阵眩晕,眼前一黑,便软软地瘫倒在地。
“这孩子,都说了还不到告诉你真相时候。”段计山用手背拍了拍柳司珩的脸,确定是彻底晕了,他起身扭扭脖子,发出几声“咔咔”脆响,“乖徒儿,为师得先走一步了,京都见。”
说着,段计山将他那本手记卷起来塞进自己的袖中,重新拉起黑袍遮住脸。
脚尖一用力,从桥上踏入水面,使了招燕子三抄水,脚下生风向正北方向远去。
***
……
耳边传来一阵细微的声响,似乎是窗外的风拂过树叶,发出沙沙的轻响。
柳司珩只觉得脑袋昏昏沉沉的,仿佛还在徘徊在混沌的梦境里,微弱的光影打破黑暗,还有些模糊。
“喂喂喂,老宋,快过来看看,是不是醒了。”
好像是江谨承的声音。
柳司珩长长地呼了口气,感觉浑身都疼。
宋序赶紧跑过来坐到床边:“别动,我看看。”
宋序把冰凉的指尖轻轻搭在了柳司珩的脉搏上,良久之后点了点头:“脉象倒是稳定了,还有没有其他不舒服的地方?”
意识渐渐复苏。
柳司珩努力地眨了眨眼睛,眼前终于有了几个模糊的轮廓。
他还躺在民济堂的床上,带着淡淡的松木香,他试图动一动身子,可全身像是被抽走了力气,手臂和腿都软绵绵的,连抬起来都显得格外吃力。
这老东西对亲徒弟是真舍得下狠手。
“使不上劲儿啊序序。”柳司珩顺势搂住他的腰。
宋序一惊,完全不受控地红了耳根,一把推开柳司珩道:“那你就消停坐好!”
接着便又打开皮塔裢,从里面取出银针,对着几个穴位轻轻捏了下去。
柳司珩的眸子遂逐渐暗了下来,他微微侧过头,看到窗户半掩着,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沁人心脾的药香,他问:“我躺了多久?”
“两天了。”祁让刚好走进门,手里还端着碗药,他轻轻放下药碗,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问,“段计山的身份确定了吗?当真是当年在府中教你的那位先生?”
“是老头儿没错,就是不知道他潜藏在临川的真正意图。”柳司珩只是淡笑着张了张嘴:“对了,杜繁案……处理完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