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那边!”江谨承低声喝道。
两人脚下生风,穿梭在狭窄的弄巷间。
祁让突然驻足在原地,从箭筒中抽出一支双翼箭,手中的长弓早已经拉开。
风卷起袖口,箭尾搭在了弦上。
五十步外,那人似乎察觉到了身后的危险,突然加快了速度,如同一只惊慌失措的野兔,弓如满月般被拉圆,提弦的手指轻放。
“嗖”地一声,箭矢破空而出撕开了嘈杂的街音,直直钉入那人后背。
箭头穿透心脏的瞬间,那人闷哼一声,踉跄着往前走了半步,手按紧紧按在胸口也止不住仍在涌出的血,他回头时,只看见祁让收弓的利落身影,最终重重栽倒在地。
鲜血顺着衣料在青石板上晕开,不远处路过的孩童攥着母亲的衣角连忙地缩到了大人身后,妇人也顿住脚步,愣怔片刻后,下意识抱起孩子往巷子里躲。
祁让没理会,迅速收弓,身影从房檐上落下,眼神直勾勾盯着那具逐渐冰冷的尸体。
江谨承迅速赶上前,将那人翻转过来。
“死了……”江谨承低声说道。
祁让蹲下身,熟练地先翻查对方腰间的皮质暗袋,指尖避开了血迹。
倒还真叫他找着了。
一个小巧的象牙牙牌。
这牌子上尖圆,下面方,除了打孔处绑着根精致的红绳,便再没有多余装饰。
两面一面刻着“温华宫笔帖侍”,一面刻着“不容借失”。
祁让看后,道了声:“果然。”
他抬起头,手上紧紧攥着这块牙牌,冰凉的触感下,牙牌表面的纹章似乎都能硌得他指节发紧。
“温华宫”三个字就像块被反复煅烧过的烙铁,衬得他眸字更加森然。
周遭路人的议论声还在耳边飘着,祁让却全然未闻,只觉胸腔里像燃着团火,连呼吸都带着灼热。
江谨承见他状态不对,又见那牙牌边缘薄利,怕祁让这样会伤到自己,于是疏散完围观群众之后,很自然地搂上祁让的肩膀,从他手里拿过牙牌,挂在食指上转了两圈,笑着问:“这是什么?”
祁让的表情一瞬间又凉了下来,便松开手,轻描淡写了句:“宫里太监的随身信物。”
“太监?”
江谨承蹲下掀开那人的衣袍看了一眼,赶紧放下,如烫手山芋一般。
“不是说太监不是不能随意出宫吗?”
对啊,太监当然不能随意出宫。
可若是背后有人指使呢。
***
两边都默契地直接去了官驿冯乾所在。
四人在那里汇合。
柳司珩问祁让:“怎么样,人抓到了吗?”
“死了。”祁让说完,把牙牌扔到了柳司珩手里。
虽然心中早有结论,可柳司珩也没想到陈贵妃这次会选择直接过来杀人灭口。
这可不像她的作风,想来也是被逼到头上了。
不过,这不也正说明他们离真相不远了吗。
几人找到冯乾,说明事由,希望他也能跟着一块前往郊外祠堂。
……
一般来说,普通家族通常只能建宗祠,对规模也有要求。
像丰注门这样不入流的门派就更不可能被允许单独在外面建造如此规模的祠堂。
但丰注门前身还是鬼神教会的时候就积攒不少信徒,加之他们又是以“上接天神,下请灵怪”的理由建祠,当时的官府便把郊外这块废地送给了他们。
建祠堂注重风水,常选择背山面水之处,这座废庙就是最好的。
事后靳蛇也没有为其大概,整体建筑还保留着寺庙原有的模样。
门扉已经斑驳,手下士兵轻轻叩响铜环,守祠的人探出头问:“你们……是什么人?”
冯乾原本还要再介绍太子殿下,但祁让不想节外生枝,便先一步将他拦了下来,只道:“京都来的,奉命到此查看。”
见对方还在犹豫,江谨承直言道:“大爷,你就把门开开吧,你们老大靳蛇都死了,你一个人也抵不住这么多人是吧。”
“啊?!”听到靳蛇已死,守祠人很是惊讶,但此刻也顾不得这么多了,外面站着的这些,要么锦衣玉袍要么覆盔穿甲,一看就不好惹。
“是,上官稍等。”他又关上重新门,解开里面的机关,带他们从另一暗门而入。
难怪靳蛇敢只派一人守祠,原是里面早已布置了“樊龙九步”,以九个环节为核心,每一步都是机关,稍有不慎可就要命葬于此了。
***
踏入祠堂,眼前是一方空旷的庭院。
正殿斗拱高耸,檐下雕梁画栋,色彩虽已有些褪去,但仍能窥见昔日的华丽。
殿堂内,供奉着各路神仙和祖先的牌位,香炉中青烟袅袅升起,却与这红绿配色的佛庙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守祠的大爷倒是懂事,都不等冯乾明说,他已招了招手主动带路:“几位上官,这边来。”
跟着他穿长长的走道,昏暗而幽深,仅靠零星的油灯发出微弱的光亮,所有人都放慢了脚步,带着十足的谨慎。
终于,守祠人在一处不起眼的侧门前停下,轻轻一推。
刹那间,眼前豁然开朗。
只见偏室里堆满了木箱,整整齐齐地码放成了几排。
冯乾侧了一下头,手下的一个士兵便拔刀而出,以气吞山河之势,劈开了面前的箱子。
木块四分五裂,里面的金银也随即如瀑布般流淌出来,堆成一座小山,银光闪烁。
冯乾跟着天子什么没见过,可此时也不禁瞪大眼睛:“你们,都还愣着干什么!”
冯乾一挥拂尘,主事们赶紧带着算盘和笔墨开始清点,同时也发现了藏在侧墙里的白册账本。
在士兵们将这些账本一一抬出来的时候,祁让发现其中几份临川与京都的来往书信,打开一瞧,竟是玄阴写给靳蛇的。
原来靳蛇和玄阴是师兄弟。
一个创立了丰注门,一个创立了玄同教,想两边同时捞钱。
后来玄阴带着玄同教去了北方,而靳蛇的丰注门留在南方。
可靳蛇自己在江湖中也没个依靠,正值那会儿逍遥阁主白鹭鸪风头正盛,就想着冒充他的身份来保全自己。
在几人办青词宴一案时,玄阴那句春点应该就是玄阴写给靳蛇求援的,然而被柳司珩他们截胡了,到最后也没能送出来。
祁让猜,这丰注门中八成还藏着个武艺高强的人,他能完美模仿到白鹭鸪的斩星双剑,让典婴误以为白鹭鸪在临川。
可是不巧,逍遥阁主还就真走丢了,如今逍遥阁的人都要问阁主在临川,不少探子正往这边赶。
用不了多少时候,探子们应该就能发现丰注门一直在冒充阁主的秘密,届时靳蛇就算不被陈贵妃所除,也迟早得死在逍遥阁的手上。
宫里那位可能想的就是,不管怎么说,靳蛇都要死,他嘴里的秘密就再也没人能知晓了。
“这案子查着查着,也算把玄同教的那些疑点补齐了。”
祁让握着信的一边在手心拍了拍,遂又扔回了箱子里。
就在这时,一本卷轴掉落下来,滚到了柳司珩的脚边。
与那些锁线装订的这些账册不同,这本是将纸张按一定顺序粘连在一起,形成一卷书册,通常用于官府案卷中。
因为一个案子办下来从案发现场的勘察到尸检到调查过程再到最后司法审理都是由不同的人和部门负责,所以给出的文书也就不同。
为了保护最初材料的准确性,押司需要将这些材料全部按顺序粘成一卷,这就是大亓的卷宗。
宋序道:“好家伙,官府卷宗居然也在这?不过就这么一卷吗?”
柳司珩打开卷轴,就看见第一页写着:
[《康方人告杜德占地及其闹街伤人案》
原告:石陶庄康方人
被告:醒庄杜德
相关人员:醒庄杜繁
经过:广运十三年冬月廿三,被告杜德发现自家田地被原告康方人所占三步有余,遂冲至其家中,讨要说法不成将原告打至骨折。
二十五日,醒庄杜繁帮忙测量田地,发现原告并未多占,调和后,二人愿意各退一步。
腊月初六早,康杜二人当街闹事,提刀砍伤知州府捕快两人,犯下不义罪,造成人身伤害,判处绞刑,此案告终。
审理人:马回]
“腊月初六吗?”
柳司珩喃喃着,沉思片刻后问道:“杜繁落井是初几?”
祁让:“腊月初八,怎么了?”
“杜繁当年被害很有可能就是发现了这里头的东西。”柳司珩放下卷宗,折扇重重敲了敲卷中的“田地”二字。
……
一个偶然,石陶庄的康方人发现自家田地竟被隔壁醒庄的杜得占去了几分。
二人滋生矛盾。
而杜繁和杜德是同乡,恰好又念过几年书,懂一些量田之法。
这一量不要紧,要紧的是他发现了临川土地面积的不合理之处,于是找到知州解决问题,却当时的知州将他搪塞回去。
杜繁不死心,正好他在武学所上学,而学宫里就有《大亓税法通要》和临川的黄、白税册。
他找出了根源所在,但这回他没有再去知州府,而是找到了临川司户参军杜戎期的家。
杜戎期与他同是醒庄人,表示愿意陪他彻查此事,同行的还有通判马回。
可不知为何康方人和杜德又出来闹事,还说了些不该说的,直接送了命。
两日之后,杜繁也葬身井中,落井案也再嫁祸给了马回。
当日马回应该是和杜戎期在一起,所以杜戎期愿意出面作证,可杜戎期最终还是收了钱在公堂翻供害死了回,自己如中邪一般,性格也变得愈发暴戾,还染上了咳血症。
再后来,杜戎期被玄阴蒙骗开始“修仙”,为了给自己赎罪,他年年参加玄同教的青词宴。
直到今年四月初,他接到密令入宫,引来笑忘书等人,不料最后却死于陶春之手。
如此,倒就将这几个月所发生的事全串起来了。
……
可问题是,眼下该如何向天下人证明以上的推论呢?
总不能说是猜的吧。
宋序微微颔首:“天下没有不漏风的墙,康杜二人虽然死了,但两个庄子又不大,多少是能走漏一些消息的。”
“就看,他们愿不愿意说了。”
祁让突然想到什么,招手叫来冯乾,在他耳边悄声吩咐了几句,冯乾闻之便点点头:“殿下放心,老奴这就去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