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序一路狂奔,衣袂在夜风中猎猎作响,发丝也被吹得凌乱不堪。
柳司珩用力拽住他的手腕。
宋序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得颤了颤,他停下脚步,缓缓转过身来。
微微张开的薄唇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又被堵回在了喉咙。
“……你,早就认出我了,对不对?”宋序哑着声,怔然问道,“为什么不说?”
柳司珩喉结滚动,目光掠过他泛红的眼角,可纵使有千言万语想说,他也只能不断重复那句“对不起”。
“你知不知道,十二年前外公把那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带回家时,我觉得半条命都没了,哪怕到现在我还整晚整晚梦到它 ”
“我一直在想,如果当年我能说服忘生跟我回家,他就不会落得这么个下场!”
泪水糊了满脸,宋序却笑了:“好得很,柳司珩,从小到大,没有人敢这么耍过我,你是第一个。”
如果说刚才宋序一直在隐忍,现在就是将所有的难过与不满全部都发泄了出来。
柳司珩轻轻搂住他的肩膀试图安慰他,但宋序却猛地后退,不愿意让他碰。
“你说,只要学府那边没事了你就会回家,李师叔还做了桃酥,我等了你一整晚。”宋序轻轻说着,这才逐渐安静下来。
讲这些话时,连睫毛都在剧烈颤动着。
那日他蹲在院里的杨树底下,攥着油纸包,在医馆整整等了忘生两个时辰。
直到暮色浸透墙角。
少年始终都没有出现过。
两日后,裹着冰簟的尸体被人送回到医馆,同时还有从京都来接他回家的马车。
……
“对不起,我真的……”柳司珩低着头,月光在靴底被碾碎,“我不知道你是宋将军的儿子,以为你只是普通人家,秦大夫年纪大了,我不想连累你们,怕……”
“怕”这个字,对他来说很陌生。
从容昭皇后当年将他领进宫门的那一刻起,柳司珩的命运便像那被按进玉玺的朱泥,一印下去,就再也洗不清了。
六岁执刃,八岁开锋,九岁便替东宫趟血开道,拔除“逆党”,刀口舔血,却从未吐过一个“怕”字。
然而在临川那半年,他却每天都过着提心吊胆的生活,自己死了不要紧,但如果因为他给民济堂带来无妄之灾,他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在医馆的西厢房内,他不知一次做梦梦到过那些人找上门,杀了秦大夫,杀了李师叔,杀了小少爷……
他不敢去想这些。
唯一能逃避的方式就是躲到学武所。
再后来,临川的事情办妥,皇后派人到锦州接他,柳青山不能在外面久留,也就没有给他与民济堂道别的机会,无奈之下才用了假死这招。
柳司珩伸到半空的手顿了顿,终究只敢虚悬在对方的臂侧,他喉结滚了滚,声音放得极轻:“乖崽,外面风凉。”
见他没动,柳司珩才试探着用指腹碰了碰宋序的衣袖,那布料微凉,宋序倒是没有再躲闪。
柳司珩这才微微俯身,手臂一点点环住宋序的背,将人轻轻往怀里带,动作轻得像羽毛落地,只有抵在宋序后背的手掌悄悄收紧了些,似要将他的颤抖都拢进怀里暖着。
远处传来卖糖画的锣声,看来是快天亮了。
秋高气爽时,建兰二次开花,香味宜人,宋序忽然想起从前忘生教自己编竹蜻蜓的午后,风里都是建兰香。
他下巴抵在柳司珩的肩头,深深地呼了口气,突然也看开了一些。
我有我的说法,他有他的理由,马车跑了十二年不也重新回到了起始点,现在还翻这些旧账有什么意思。
宋序垂在身侧的手蜷了蜷,却在片刻后,轻轻抬起来环住了他的腰。
柳司珩的背上那些凹凸的伤痕轻擦过掌纹,又让宋序想到上次在见喜三元汤池时柳司珩后背的骇人模样。
他那年也不过才十二岁,在自己十二岁的时候,连吃饭都需要姨娘吹凉了送进嘴里,可柳司珩已经过上了锋端搏命的日子。
自己又何必要求他那么多呢。
毕竟,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宋序在他柳司珩里静了片刻,才慢慢直起身,眼角还有未干的湿意。
他又故意别过脸,硬撑出几分傲娇:“谁、谁准你抱我的?松开。”
柳司珩便赶紧松开他,站在原地有些无措。
宋序偷偷笑了笑,自打他认识这人,就没见柳司珩正经过几回,每天都是一副漫不经心要笑不笑的神情,也不知别人说的话他听进去了多少,心里又在盘算什么。
跟那个动不动就骂人的苦瓜脸忘生完全不一样。
话说一个人的变化真的能有这么大吗?
宋序这下想起来忘生以前说的那些话,句句都带刀子。
便戳着柳司珩的胸口道:“某人不是跟我不同路吗?不是人各有命吗?不是不穿素衫吗?你现在在干嘛?”
“因为有人说过,我穿白衣很好看。”
宋序微微一怔,蓦然红了耳根,在这凉秋天,掌心的温度通过掌心传递到胸口、脖颈、面颊,带着几分滚烫,连呼吸都不敢。
就这么沉默了许久,两三缕风绕过树梢吹开宋序的衣袍,隐约间,能看到腰上皮褡裢中的解剖刀尖,泛出一点银光。
天刚蒙蒙亮,青灰色的东方天际,带着几抹霞彩,在天边晕染出晨曦。
宋序这才挣开柳司珩的手,突然想起来:“哎呀!段计山!”
“都怪你,差点忘了正事。”
……
回来时,见祁让和江谨承正依背而眠。
看得出来是很困了。
柳司珩敲了敲桌子将二人惊醒。
江谨承抬头,睡意尚存,他懒懒地伸了个懒腰:“啊,你们吵完了?”
宋序:“盼点儿好行不行。”
“是这样,我突然想起来,以前武学所里有个姓段的教习,杜繁和他关系特别好,几乎我每次来都能看到他们两个在院中说话,我寻思杜繁无父无母朋友又不多,能知道杜繁在武学所原先的住处又为他布阵超度的,你们说,会不会是这个段先生?”
祁让也慢慢坐起来,用中指按揉着两眉间的印堂穴:“嗯,刚刚我和表哥也在说这事,确实不排除这个可能。”
“但过去了那么多年,若是他改名换姓,找起来无异于大海捞针。”
“哎!”江谨承站起身,一条腿踩在凳子上,“那老宋你应该知道他是何样貌啊,你不是见过他吗。”
宋序看了眼柳司珩,心虚皱了皱鼻子:“……我脸盲你又不是不清楚。”
若是能记住,至于到现在都没把“忘生”认出来吗。
柳司珩:“看来还是得去找那位卢典学问问,他从武学所成立之初就在这座学宫里,知道的肯定要比其他人都多。”
……
……
“嘶~段计山啊,我想想。”卢典学合上书,敲了敲脑壳,紧接着道,“对对对,学宫里曾经确实有过这么一个人,但后来武学所改名春秋学府后他就走了。”
祁让:“去了何处?”
“不晓得啊,学宫以前的教习大都是江湖人士,有的人来学宫是为了躲避仇家,有的人来学宫是为了混口饭吃,走走留留的再正常不过,我们也不太过问人家私事。”
宋序:“那位段先生可有什么特征?”
“他长得特别高,比同龄人要高不少,特别能吃,就是再怎么吃都瘦,脸上不挂肉”
“哦对了,他鼻头这边,还长着颗好大的痦子。”
痦子!
难不成是那个人!
柳司珩连忙夺过宋序手上的手记册子,在上面寥寥两笔,勾勒出了一个人形。
他的画功虽比不了闻人允,但记录一个人的大致长相也够了。
“你看看,是不是他?”
卢典学眼神不行,得把眼睛贴到纸上才看得清。
他仔细辨认后,点头如捣蒜:“对咯对咯,段计山那双眼睛我不可能会认错。”
***
“来来来,梳理一下。”
柳司珩翻开手记,坐下对其他人说:“我们现在可以确定的是,段计山认识杜繁,甚至可能还认识马回和杜戎期。”
“十二年前杜繁落井,马回被陷,杜戎期当堂翻供,十二年后,杜戎期被召京都问询赋税一事,死在了玄同教。”
“而玄同教。”柳司珩说着在纸上画了一个圈,“最初也是在临川发家,有没有可能……玄阴和谨蛇还是老相识。”
江谨承:“绝的的啊。”
“一年前,传出发妖作祟,丰注门想趁机赚一笔掮客费。”
“喻深发现临川土地测量有误差,顺藤摸瓜知道了那些乡绅通过偷梁换柱多收了一笔赋税,但他们自己不用,都交给了丰注门。”
祁让:“而且丰注门在学宫还有内应,或许靳蛇背后还有更厉害的人把控着学宫。”
宋序:”难道是赵训?”
祁让摇摇头:“不可能。”
“真要是他,陛下可不会放心派祁让过来。”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句。
宋序抿了抿嘴,可现在要如何把段计山跟这几个案子串联起来了呢?
看来只有找到段计山本人了。
……
昨夜从丰注门出来段计山就不见了踪影,不过看昨天谨蛇和“痦子”的关系,靳蛇应该能知道段计山在哪。
四人只能又去了一趟丰注门。
“咚咚咚!”
宋序用力敲打着大门,却无人应答。
几人面面相觑,心中隐隐升起一丝不安。
江谨承上前猛地一脚踹开了大门。
嘭——
大门被踹倒,宋序眼睛徒然睁大,冷不丁被吓了一跳。
靳蛇倒在血泊中,他用手捂住胸口,鲜血不断地从掌心中涌出,将周围染得一片殷红。
见特察司的四人进来,他颤颤巍巍地抬起手,指了指窗外。
于是江谨承和祁让立刻追出去。
宋序蹲下将他扶到怀里,想要查看靳蛇的伤势,他一把抽下搭在椅背上的外袍揉成一团,试图为靳蛇止血。
然而靳蛇已经知道自己已经到了弥留之际,便推开了宋序的手,呼吸声越来越微弱。
他的嘴唇动了动,却只能发出微弱的声音。
宋序只能扔了外袍趴下凑近去听他说什么。
“城、城外,祠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