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司珩抓住其中一把头发往上扽了扽,说道:“下面肯定有东西。”
他卷起宽袖,将折扇别在腰间,一只脚踩上了井口,双手紧紧抓住头发,示意其他人也来一起用力。
四人对视一眼,从四方将头发全部拉起,那股铁锈味直冲脑门,这上边儿黏黏糊糊的肯定是真血,就是不知道是人的还是畜生的。
放了这么多,造孽啊。
四人开始缓缓用力,头发在井口摩擦出“吱吱”的声响,一时间断了不少。
随着他们的努力,底下的东西被一点点被拉出水面。
但那东西头大屁股小,尾巴是上来了,头却刚好卡在了井壁上。
拖也拖不上来,扔也扔不下去。
观其外形,应该是个神兽的石像,类似于摆在门口的石狮子。
但此兽如牛又如羊,尾巴翘起,额上还有一只直立的角。
像麒麟,可麒麟有一对角,四肢修长,身上还有鳞片,“这位”……显然不是。
为了再看得清楚些,宋序往水中扔下了一个火磷球,触碰到水面的一瞬间,球体立刻自燃,炸得水珠滋啦作响。
这回几人总算看清了。
祁让皱起眉:“怎么是獬豸?”
獬豸是古代神话中的一种独角神兽,又被称为“神羊”、“任法兽”,传说它能够辨别是非曲直。
看到有人争斗,就会用头上的角去触碰无理的一方,听到有人争论,会用嘴咬挑起是非之人。
在早些年的司法中,獬豸常被用来裁判疑难案件,哪怕在今天,大亓的法司也会摆放獬豸。
大理寺有一只,听雪堂北院也有一只,几人对它并不陌生。
“现在该考虑的不是为什么是獬豸,而是獬豸像为什么会在井里,还绑了那么多头发?”宋序喘着粗气,抬手擦了把额头上的汗。
江谨承:“难怪我刚刚拉不动,这玩意儿那么大,也不像是从井口扔下去的吧。”
“有獬豸,就说明有冤情,那人或许是想通过这个告诉我们,有人冤死井中。”柳司珩一贯清冷的声音变得有些低沉。
宋序:“谁,杜繁吗?”
柳司珩眨了下眼睛:“不错。”
“对了谨承,你以前在道观生活过,对这阵法应该不陌生吧。”
他给江谨承看了方才所画的阵法图。
江谨承的目光聚在纸上一动不动,手指轻敲着井边石砖,认真道:“应该是洗魂阵。”
宋序:“什么是洗魂阵?”
“有种说法是,枉死之人不能投胎,亲人就会找道士在他死去的地方布下洗魂阵进行超度。”江谨承道,“但这种直接把阵法弄到建筑上的还是第一次见,我师父师兄们一般都是用朱砂来画。”
不错,刚刚那个路典学也是这么说的。
祁让心里思忖着。
可杜繁已经没有亲人在世了,是谁为他做的阵,又是谁在暗中替他申冤?
十二年前的武学所。
在这口井边。
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柳司珩低头看向井中,月光将他的面容映到了水面上,浓眉微挑,透着几分风流,唇角微微上扬,似是天生的嘲讽。
然而画面一转,井中的面孔却要冷漠得多,头发也乱糟糟的,身上穿着粗麻短襟。
黑布条下虽看不到他的眼睛,却也似能洞察一切……
***
……
“忘生,民济堂的那个小少爷又来找你了。”同窗师兄快步跑过来,搂住忘生的肩膀大笑道,“忘生啊,我看那小少爷天天过来找你,反正你也无父无母,秦大夫不是钟意你吗,干脆你留着民济堂跟着秦大夫学医算了。”
“无聊。”忘生抬了下头,唇线薄如刃,未语先寒,他放下水桶,抬腿向院外走去。
此时九岁的宋序已经迈步进来,手里拎着食盒,但忘生看不见,便将他引到一边。
二人并肩在长凳上坐下。
宋序把食盒一层层打开,有饭菜、有甜汤,还有一碗苦哈哈的中药。
忘生说:“你以后别来了,我这眼睛八成是好不了了。”
“你什么意思,小爷愿意过来看你是给你面子,你还不乐意上了,整天垮个脸给谁看,喝药。”宋序抬起下巴,鼻尖轻皱,把药碗往他面前一推,溅起了几滴药汤。
谁料忘生连声谢谢都没有,药也不喝,宋序不高兴了。
“要不是外公说在你身体养好之前都得照顾着,我才不会过来。”小少爷稚气未退,声音里带着几分委屈,“喂,你,你为什么就不能跟我回去?”
他实在想不通忘生的眼睛都这样了,怎么还要到这里学武,留在民济堂给师叔做助手不好吗。
忘生叹了口气,伸手轻轻摸了摸小少爷的头:“人各有命,你我不是一路人。”
宋序咬了咬嘴唇,眼眶微微泛红:“我……我懒得跟你掰扯,呐,李师叔给你做的衣服。”
宋序把另外一个包袱扔给他。
忘生摸了一下布料是帛。
哪怕看不见,他也知道这是一种白色的丝织品,便拒绝道:“不要素衫。”
宋序心中暗骂你个穷小子还挑上了,知道这布有多贵吗,不识货。
但言语上他还是保持了一贯的礼貌:“为什么?你穿白色明明很好看啊。”
忘生顿了顿,停留在布料上的手慢慢收紧,不穿素衫,当然是因为深色才不容易留下血迹,但……
忘生别开头:“放着吧,明天别来了。”
“哼。”小少爷猛地收声,衣摆一旋,青丝甩出一道甜香。
“乖崽。”忘生在后面喊了一声,却没有追上去,紧接着道:“对不起。”
这次任务已经失败,全靠秦有元和民济堂里的大夫自己才勉强保住一命。
但现在自己眼睛看不见了,追兵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找到这里,武学所好歹是赵训的地盘,那些人不敢来放肆。
他更不能回民济堂,给秦老郎中和小少爷带来麻烦。
然而宋序就是嘴硬心软,听到对方唤自己乳名,又忍不住退了回来:“那你眼睛好些了吗?”
忘生摇了摇头。
宋序重新坐了下来,想拆下眼前绑着的布条,可忘生突然握住他的手腕,好像在防着他。
宋序也被吓一跳,解释说:“我就是看看……”
忘生松了手,没再说话。
宋序慢慢解开布条,那对凤眸狭长而深邃,眼尾微微上挑,原本应该给人一种锋芒毕露的感觉,可现在聚不住光,看上去就木木的。
“睁眼。”宋序凑近说。
忘生睁开眼眨了眨。
让他惊喜的是,没想到这次居然能感受到一点光了,甚至能看到眼前人的大致轮廓。
正当他准备把这个惊喜分享给宋序时,突然听到身后人的对话声。
“段先生好。”
“杜繁啊,怎的又要出门?”
“听说杜参军病了,学生想去知州府看看他。”
“行,那你去吧,早点回来,莫要再与那马通判争执。”
“知道了,先生再见!”
***
记忆里,杜繁的声音还回荡在耳边,这些事如同发生于昨日般久久不能忘怀。
啧,段先生?
……
天色全然暗下,月亮半隐,映出斑驳的影子。
祁让正准备熄灯就寝,忽听一阵敲门声传来,他皱了皱眉,声音冷淡低沉:“谁?”
“我。”门外传来柳司珩慵懒的嗓音:“方才想起来一些事情,来跟你聊聊。”
祁让沉默片刻,忙了一夜,眼看马上天又要亮了,待天亮后还要继续走访查当年杜繁和马回的案子,实在困得厉害,便道:“都这时辰了,明日再说。”
“明日可就晚了,这案子可等不得,说不定能挖出惊天大案呢。”柳司珩却根本不管祁让的拒绝,直接推开了门。
他眼皮半耷着,身穿一件蓝白色的对襟长衫,衣料是稍厚的锦缎,没有多余的花纹,发髻高高束起,却有几缕碎发从发髻中挣脱出来,垂在额前,显得有些凌乱。
祁让无奈起身,又往灯盏里添了些油,冷眼看着柳司珩:“进来吧,有话快说。”
柳司珩晃晃悠悠地走进屋内,随意地在桌边坐下,这才不急不缓地说道:“今天突然想起件事,那杜繁以前似乎跟一个名为段计山的教习关系很不错,可临走时我问了学宫的学生,他却说春秋学府没有叫这个名字的教习。”
“这倒是奇怪,怎么,你是想从此人入手?”
“毕竟也是尘封十二年的旧案了,许多线索都已经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失。”柳司珩长叹一声:“若能有个知情的活人,那自然是好的,就怕……”
与此同时,宋序站在门口,犹豫着是否要敲门。
他也是想起了段计山之事,原本想找柳司珩商讨,但看柳司珩并不在屋中,便来找了祁让。
可就在手指刚要触碰到那扇木门之时,刚好听到屋内祁让的声音:
“唉,表哥也不用自责,当年你十二岁就孤身来临川,落下眼疾,不知道段计山长什么样也实属正常,大不了我们一一排查,反正现在冯乾来了,最不缺的就是人手。”
祁让不疾不徐地说着,突然转了话题:“不过话又说回来,你准备瞒宋序到什么时候?”
柳司珩:“如何开这个口,当年我自己都顾影自怜,也没问他名字,只知秦家人都叫他乖崽。”
“后来我假死回京,也派人来临川寻过,可惜没寻到。”
“哪晓得那小孩儿就是宋序,我离开临川没多久,他也就被宋将军接回京都城了。”
“其实在听雪堂我就恍惚过,只是一直没敢往这方面想,现在……不提也罢。”
柳司珩的声音里透着几分无奈,却又带着几分惋惜。
宋序的手僵在半空中,指尖微微颤抖,像是被什么冰冷的东西冻住了一般。
这时,江谨承刚从外面喝完酒回来,见宋序站在门口抬着手也不敲门,就远远喊了一句:“老宋,你站门口干嘛,不进去吗?”
柳司珩的眼神瞬间呆滞,忙起身打开门。
门一开,正好对上了宋序的眼睛。
宋序望着他。
眸色黑得纯粹。
“骗子。”
语气冷得像冬日里的冰霜,没有一丝温度。
宋序只扔下了这么一句,而后跟十二年前一样转身离开。
只不过这一回,忘生终于追上去了。
“宋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