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的脚步不自觉后退了几步,差点没一屁股摔到地上。
他喃喃自语道:“回来了……马通判回来了?不不不,怎么会这样,怎么会……”
他扔下手里的扫把,重重打了自己两巴掌,两边的面颊立刻红肿起来。
可老者似乎感觉不到脸上的疼痛,还在盯着井口努力闭了闭眼睛,仿佛在试图说服着自己,眼前的只是幻觉,并非现实。
马回。
这个名字祁让并不陌生。
在来临川之前他还和柳司珩聊起过。
十二年前的武学所,通判马回失手推了一个学生下井,便于秋后问斩了。
祁让有种预感,或许十二年前马回和杜戎期之间的秘密,甚至现在临川发生种种怪事的缘由,都在这口井中。
祁让忙推开挡在前面的人群一路奔向老者。
看得出老者并非疯子,他是清醒的,他看见祁让会行礼,也会小心地观察着周围人的表情。
刚刚许是太激动了一时失了口,生怕太子殿下怪罪,便在跪在地上朝祁让磕了三个响头,也不言语。
鲁士威说:“这人姓卢,以前是我们这儿的典学,年纪大了得了痴呆,就被安排到伙房帮厨,反正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的,问了也不一定能问出什么。”
冯乾:“鲁学正,注意自己的身份。”
鲁士威这么说话说习惯了,他以前在天子面前也这般,不过看在他为人老实的份上,天子懒得与他计较,现在祁让更是不想理他。
鲁士威自知无趣,便住嘴不语。
冯乾近前说:“殿下,这些人在这儿估计也帮不上什么忙,不如老奴先将他们带出去,您和几位公子也好查案不是。”
“嗯,也好。”
“闲杂人等,都随咱家出去。”冯乾一挥手带走了余下的其他人,又道,“鲁学正,您还愣着干什么呢?”
鲁士威还在低着头用眉毛数地砖,听到自己突然被喊,有些懵圈地看向祁让:“不是殿下,我也得出去啊?”
“留你有用吗?”
祁让实在忍不住了,说了他一句。
鲁士威咂咂嘴自知理亏,拱手说:“微臣告退。”
……
吵闹的院子瞬间安静了下来。
宋序和江谨承还在井边研究头发,而柳司珩跑到水榭里仰着头不知道在观察什么。
祁让摇了摇头。
视线在周围扫了一圈便又回到了老爷子身上。
他随即蹲下与老爷子齐平。
卢典学又恐又惊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刚想伸手扶太子殿下起来,却被祁让先一步摁住了肩膀:“先生无须紧张,孤就是问你两个问题。”
“据孤所知,当年落井的应该是一个叫杜繁的学生吧,怎的先生会说这发妖是马回呢?”
“杜繁……”老爷子抹了把脸,“是,当年杜繁是被推下井后淹死,但,但马通判,他也是被冤枉的。”
***
据典学回想,那天月色如练,四处看不见人。
卢典学往常一样把潲水桶拉到后门口再回房休息。
这些事他一直都是亲力亲为。
春秋学府从前门到后门是一个递进式的结构,意味中规中矩,井然有序。
典学的房间在中部靠山的文庙后头,故而得从头门绕过讲堂,再穿过学斋的院落才可到达文庙。
正当他走在院里时。
突然,一阵奇怪的动静让他停下脚步。
他小心翼翼地凑近。
只见前方不远处影影绰绰,约莫得有四五个人。
几人手上还抬了个大黑布袋子,里面有东西动了动,似乎是有人在挣扎。
他屏住呼吸,借着微弱的月光想看得清楚些。
那几人摘了布袋,从里面滚出来了一个被五花大绑的武学所学生,还穿着学宫练衣。
卢典学一眼就认出来了。
这是杜繁!
杜繁来此求学之前身手就不差,在这小一年的训练下武功更是突飞猛进,照理说想要绑他应该没那么容易。
大概是那些人给他下药了。
杜繁已是浑身无力,他只能由着那几人解开他身上的绳子,而后朝他胸口狠狠踢了一脚,水面溅起一声扑通闷响,杜繁就这么掉进了井里。
“咚——”
荡起一圈圈冰冷的水花。
卢典学战战兢兢,两腿发软,一屁股就坐在了杂草上,传出一阵簌簌声。
这时,那凶手忽地朝草丛这边看了过来,卢典学赶紧捂住嘴,埋头藏进了灌木深处,怕自己呼吸声都会引起对方的警觉。
幸好那人只是简单扫了一眼,便让其他人清理好现场赶紧走。
紧接着,卢典学也匆匆逃离了现场。
第二天他就听人说,是马回喝醉了酒,才把与之作对的杜繁从井边推了下去。
可只有卢典学知道,事实本不是这样。
……
“那你当时为何不报官?”祁让问。
“如何报得。”卢典学徐徐道,“他们针对的不是别人,是本郡通判,若没点身份背景谁敢干出这种事,可我……草民只是个普通人。”
“为何现在又想说了?”
卢典学瞟了眼井口的头发立马别开头,看着祁让的眼睛说:“怕呀。”
当年害怕官府,现在害怕鬼怪。
突然回忆起之前有个瞎眼相师的话。
说会有人因为他在十八层寒水地狱受苦永远投不了胎,故十二年来,卢典学每年中元节都会到井边给二人烧纸。
不想十二年前遇到杜繁被害的是他。
十二年后遇到“发妖”的还是他。
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卢典学抿着嘴,似乎跟自己做了很久的心理斗争,最后抬头坚定道:“殿下想知道什么都尽管问吧,草民一定知无不言。”
祁让听后,拍了拍他的肩膀:“先生方才说杜繁与马回作对,具体是指哪件事?”
“听说当年马通判和杜参军关系不好,而杜繁恰好又是杜参军的老乡。”
卢典学摇头道:“那孩子性子急,多次冲撞了马通判,而当晚马通判喝多了酒,便直接进了武学所要找杜繁的麻烦。”
祁让:“你既一路从后门走来,可有瞧见过马回的踪影?”
“没有。”
“仔细想想。”
卢典学又仔细想了想,还是一样的答案:“殿下,草民确实不曾瞧见。”
“嗯。”祁让沉默片刻,“没事了,你回去罢。”
卢典学最后还想说些什么,可嘴角嗫嚅了半天也不见他张口,走的时候,卢典学刻意绕过了那些头发。
这时江谨承正准备下井看看,让宋序在上面给他放绳子,祁让见后对他说了一声:“下面水深,小心些。”
“没事儿,这点水算啥,以前比这深的河我都游过,老宋,放绳。”
江谨承说完,宋序握住摇柄:“你别太得意,有事就赶紧摇绳子我拉你上来。”
随着轮轴转动,缠绕在上面的绳子逐渐松开,江谨承便和水桶一起慢慢入井。
柳司珩还在水榭那边,祁让走过去,见他正站在亭下写手记,祁让不明白一个破亭子有什么好记的要写这么久。
“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祁让走到旁边问。
“看看。”柳司珩停下笔,把手记递了过去。
上面写不是文字,而是一幅图,从八方的卦图来看,像是某种阵法。
祁让问:“你画这个做什么?”
柳司珩抬起食指指了指上方亭子的攒尖。
这亭顶是个正八边形,八根柱支撑,相交成八条脊。
木条架通过榫卯连接形成锥形空间,光瓦片就采用了三种灰调颜色,组成了这一个图案。
祁让低头看了看柳司珩画的这张图,又抬头看亭顶内部图,几乎一模一样。
柳司珩说:“这宝顶被人动过,原先应是一个太极阴阳的双鱼图案,同时也预示天圆地方,可这个图却更像一个八边形的卦阵,反正不太像会出现在学宫里的。”
祁让半信半疑地又看了手记上的图一眼,动了动唇:“你这都是猜的,万一设计它的人就想搞个阵法放这呢。”
“不可能。”柳司珩斩钉截铁,良久后又补了一句:“别忘了,十二年前我也是这儿的学生。”
“我们脚下这片水榭,你猜当年是什么地方?”
祁让摇了摇头。
“以前从讲堂下了学,可以直接从后面的竹林道回斋舍,而现在小道没了,原来的斋舍也变成了水榭。”柳司珩说,“对了,当年杜繁的屋子,就正对着那口井。”
柳司珩抬起扇子往井那边指,祁让也循着这方向望去。
背在身后的手也不禁握住了手腕的平安绳,登时汗毛竖起:“那……那这片水榭,岂不就是当年杜繁住的地方。”
“老宋!”
江谨承的声音从井里传来。
祁让和柳司珩闻之赶紧从水榭跑到井边,宋序正吃力地摇那个轮轴柄。
祁让趴在井边,眼底满是慌乱:“江谨承,你还好吗?”
“没事儿哥,先拉我上去。”
听到江谨承这么说,他才松了口气。
三人合力摇上绳子,把江谨承从井口拉出来。
他此时已经浑身都湿透了。
祁让忙用块帕子替他擦脸,语气里带着些指责道:“不是只让你下去看看那些头发有多长吗,怎么搞成这样?”
“问题是不游到头根本瞧不出啊。”江谨承比划着道:“那头发就像是从水里生出来的一样,连拽都拽不动。”
“本来想着到水里瞧瞧有什么猫腻,但水里乌漆嘛黑的,我就没往深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