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间,整个大院陷入一片死寂,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
靳蛇像个断了线的木偶,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瞳孔猛地一缩,难以置信地瞪着祁让,脑海中一片混乱。
那张面容在此刻竟变得如此陌生和高不可攀。
贺睿争见这般情形,宛如惊弓之鸟,官帽都快吓掉了,连忙用手扶了扶,也跟着其他人一起跪下:“参见太子殿下。”
这官服的尺寸不合身,袖子又太长,在空中甩来甩去,有些像戏曲里的丑角,模样十分滑稽。
祁让稳稳落座,他无心刁难这些人,只是虚虚摆了下手:“起来。”
众人起身,纷纷退到一旁。
祁让的目光扫过众人。
最后落在贺睿争和靳蛇身上。
他微微挑眉,似笑非笑地道:“贺大人怎么不继续说了。”
贺睿争心中一凛,只觉得那目光如芒在背,让他无处遁形。
他咬了咬牙,硬着头皮说:“下、下官不配。”
“行,既然贺大人不说了,那孤来说两句。”祁让微微抬手,拂去衣袍上那并不存在的灰尘。
动作从容,语气中透出一丝冷意:“赋税,乃国本,孤此番也并非是为了兴师问罪,赋税乱象,酷吏横行,试问若所有官员都如尔等一般,我大亓百姓还如何能安居乐业?”
“罢了,事关国计,孤就说这些,尔等行径可先不予追究,好自为之吧。”
……
冯乾偷偷瞄了一眼祁让,不知道这些话是不是太子心中的真实想法。
但至少,殿下现在会把表面功夫做足了,不想从前那般莽撞,倒是越来越有储君风范了。
就这点来说,冯乾还是比较欣慰的,赶紧让旁边的起居郎将太子这番话一一记下。
冯乾今天带着圣旨过来,直接摆明了朝廷的态度,就一条:
临川吃了进去多少,就得吐出来多少。
除了兵吏,还跟着十余个户部主事,户、度、金、仓各部门能来的人基本都来了。
冯乾站在祁让旁边,一甩拂尘冷声道:“开门。”
两个兵吏便直接抽出腰刀砍断了藏书阁门上的铜锁,将两扇红门大大敞开。
房中,书架沿墙而设,一列列摆放于室内。
主事们翻开厚厚的账册,算盘声渐起。
四周的侍卫手握横刀站得笔直,祁让这才发现这些人中有几个居然是禁军的。
在经历柳青山之事后,天子就对禁军盯得紧,没想到这次会派他们过来。
祁让心想,看来自己之前还真是小看了临川这个地方。
对天子而言,它就像是根扎在手心里的小刺,平时可能也没什么感觉,可一旦疼起来,不管用镊子还是生抠。
都得把这根刺从肉里剔出来。
……
***
中元夜。
娥眉月。
流水落花秋一线。
乌篷船从水上划过。
橹声“吱呀吱呀”,带着几分淡淡的哀思。
屋檐下挂着的红灯笼在微风中轻轻摇晃着,外面已经开始放河灯、烧纸钱,金银元宝摆满了街道,愿岁岁厮守,愿家人平安。
不一会儿,周围已是浓烟弥散。
许是嫌呛,祁让伸手挡了下鼻尖,江谨承瞧见后,默默地从袖中抽出一方干净的素帕。
轻轻走到祁让身边,把帕子递给他。
祁让抬起头,看到他手中洁白的帕子,眼里闪过了一丝惊喜,轻声道:“多谢。”
见江谨承比自己都细心,冯乾一时觉得是自己失职,赶忙取出扇子给祁让扇风,又笑着对江谨承说:“娘娘,还是让老奴来吧。”
这声“娘娘”显然带了些逗趣的意味,江谨承的手在半空中顿了顿,便就赶紧将手收回,不好意思地站到了旁边。
这阉人啥意思,还记着别院那事儿呢?
祁让瞪了冯乾一下,满眼不满,嘴巴微微翕动着,他用帕子捂住口鼻干咳了两声,不知是被外面呛的还是被冯乾气的。
就在这时,第一个主事从楼里小跑出来,他的步伐不大,停住后衣摆仍旧呢一动不动。
主事走到祁让跟前从容跪下,将一份卷轴托举至头顶,又由冯乾移交给祁让。
祁让拉着卷轴的一端缓缓打开。
里面是几位主事整理白册时的详细记录。
然而祁让才看到第三行,表情就已经变了。
“这就是你的交代?”
主事顿感后背一凉,冷汗都要下来了。
他抬起眼皮偷偷瞄了眼太子,又赶紧俯首贴地,结结巴巴道:“回殿下,臣等校核已毕,此间账目并无……并无丝毫差谬。”
柳司珩还在写手记,一听此言,也放下了手中的笔:“可核对仔细了?”
主事跪着转向柳司珩,但所出之言语却十分肯定:“柳公子,我等在户部干了大半辈子,这种程度的校核,不可能出错。”
贺睿争瞪大眼睛看谨蛇,只见靳蛇嘴角微微翘起。
似乎早就已经料定会是这么个结果,丝毫不惧。
江谨承:“怎么会呢,那任修明明已经承认在田亩上动了手脚。”
贺睿争这会儿倒是机灵,接茬说:“他认他的,反正下官不知,下官不认。”
祁让“啪”摔下卷轴,满眼怒意地质问贺睿争:“那些乡绅每年都要给丰注门税款,县令要怎么解释,你们是拿郡上的仓曹做摆设吗!”
一看太子发怒,贺睿争头皮都炸了,脸色一片煞白,发不出丝毫声音。
谨蛇轻轻叹了口气,他摇了摇头:“自古民怕官。小官怕大官,大官又怕皇帝。”
“在临川,丰注门一直都得百姓信任,由我等协助官府收税,自然能免去一些不必要的麻烦,这也是为了临川郡好。”
“至于任家主与各位上官说的那些事,草民着实不知。”
看来靳蛇和贺睿争事先也没想到任修会那么快叛变。
事发突然,反正只要自己咬死不认,上面拿不出证据,又能奈他们何?
这时查账主事提议:“殿下,既然这里的黄白册看不出问题,不如,直接去春秋学府?”
***
在亓国,赋税账册除了存放在官署之外,还会放在学宫。
学宫与普通的私塾学堂不一样,它是官办的,所有除了教育,还有着教化民众、传播政策等职能。
朝廷选择将赋税账册存放在学宫,一来可以让百姓们更容易接触到每年的赋税信息。
就像靳蛇说的,民怕官,但学宫并不像官府那般权威,会显得更亲民些。
二来能起到个监督的作用。
学宫有着相对较好的藏书环境和管理,比起把账册丢在官署档案楼,学宫内肯定要安全些,教习和学生都会定期打理学宫内藏书,防止丢失和损坏。
而学生又可以通过在学宫阅读税法,再出去传述给亲人和朋友。
如此一来,普通百姓便也有了了解本国税法的途径。
通常说来,黄白账册都会优先选择存入文举学宫。
可锦州的官方学府就只有春秋学府这一所武举学宫,另外一所文举学府远在小天城,故而就只能将临川的账册放在春秋学府保管。
春秋学府如今的学正名叫鲁士威,当年在兵部任员外郎,后来从六品降至八品,便来了这武学所当学正,到现在也已经有四年了。
当年还在京都的时候,鲁士威就是有名的暴脾气,在官场武艺超群没用,还得会做人。
他不满被贬,加上和赵训有过过节,所以来了春秋学府之后每天浑浑度日,一问三不知,对学宫所藏之书更是无心过问。
就连把那些账册找出来都花费了些功夫。
册上都已积满了灰。
主事们又核对了近一个时辰。
的最终结果还是令人大失所望。
春秋学府的账册与丰注门的并无出入。
眼下就只有两种可能:
要么,学宫里也有那些人的内应,偷偷修改了白册账目。
要么,就是任修在撒谎。
那没办法,只能再跑一趟,把任修找来和贺、靳二人当面锣对面鼓,看看到底是谁在狡辩。
然而就当一群人正要离开春秋学府的时候,有一个学生急匆匆地朝这边跑来喊道:“鲁先生,大事不好了!先生——”
许是从来没见过那么多士兵,还都穿着红衣黑甲。
那学生牙齿直打颤,结巴道:井边、井边……”
“井边怎么了?”鲁士威咂了一下嘴,觉得自己这里好歹也是武学所,培养的都是英勇之才,这小孩哆哆嗦嗦的像什么话。
丢人。
“先生,井边、井边出现了发妖,好大一只,把吴教习都吓晕了!”
***
与此同时,井边。
学生甲:“我说的吧,今天阴气重别出门,你瞅这玩意儿给先生吓的,脸都绿了。”
学生乙:“先生也真是的,干嘛非得子时出来打水,这不是往妖怪刀口上撞吗。”
学生丙:“你们说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传闻里发妖会让人掉头发吗?”
学生乙:“可这、这这这,咦,不看了好恶心。”
学生甲:“你们都弄错了,是被发妖附体的人才会掉头发,那掉了的那些头发哪去了,可不就长到发妖身上了嘛。”
学生丙:“那你的意思是,妖怪就在这井里?”
丙说完,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往后退了半米。
要不说人类的本质就是看热闹,尽管都怕,但如果错过了新鲜事,怕是得后悔半辈子。
等祁让他们来时,学生们已经将井口围得水泄不通。
“干什么干什么,要造反啊你们!大晚上不睡觉,还把不把校纪校规放在眼里!”鲁士威吼道。
学生们一惊,便齐刷刷行礼后都匆匆跑开了,只剩最初来报告的那个学生还站在鲁士威旁边。
“先生,这该如何是好?”
他指着晕倒在地上的吴教习说。
宋序忙上前卷起教习的袖子,替他把了脉,又撑开眼皮看了吴教习的眼睛,见他瞳孔遇光就收缩,应该没什么问题。
“吓晕了,你带他回去平躺,按摩头顶正中百会穴和枕骨之下风池穴。”宋序仔细嘱咐道,“他醒后若还是难受,就弄点干天麻片给他泡水喝。”
“是,多谢上官。”学生立刻背起教习走出人群。
再看这满院狼藉,很难想象究竟发生了什么。
只见许多头发如藤蔓般从井中生长出来,至少也得有三丈之长。
这些头发上还湿乎乎粘哒哒的,混着血腥味,让人胃里一阵翻滚。
突然,角落处传来一个声音:“是他,是他!他回来了……
“他怨气未散,他就是发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