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子时,平安无事——”
梆——
铜锣只打了一声,便听到巷子里有人喊:“抓发妖,抓发妖了!”
西北风呼呼的,将门窗撞得啪啪作响。
那些红线就像无数条藤蔓,连接起每一户人家,铃铛声在夜中显得格外刺耳。
“快,快出来捉妖!”
摇铃之人声嘶力竭地喊着。
人们原本安稳的梦境被这突如其来的铃声惊醒,屋门的“吱呀”声此起彼伏。
柳司珩连忙披上外衣,开门出来。
看着院中来来往往的下人,他问:“怎么回事?”
“快些,妖怪来了,带上家伙。”一个青年说着,把包袱里的黑狗血和朱砂扔给他,边对外面扯着嗓子大喊:“别让那妖怪跑了!”
此时其他三人也走到了院里,有些发懵。
见人群瞬间乱成一团。
男人们操起锄头、扁担,还有各种捉妖器具,妇女们则紧紧抱着孩子躲在家里。
一时间犬吠声、孩童的哭声、男人的喊叫声、女人的脚步声交织在一起,如同一锅煮沸后溢出来的粥,滴到火炉里滋啦作响,混乱不堪。
“赶紧的赶紧的,那黑影朝东城方向去了!”
立刻就有一群人朝着东边冲去。
……
“不对不对,是西边!”
于是人群又乱哄哄地折返。
***
林秀才闭起一只眼,从门缝偷偷望出去,被这场面吓得不轻。
他两腿直哆嗦,都顾不上捡方才掉落一地的铜板,连忙吹了灯,将桌椅板凳、床柜书架,总之屋中所有能搬的东西都一股脑搬到了门口,紧紧抵住房门不让人进来。
做完这些,他终于才放松了许多,蹲到床上用被子把自己包裹住,只露出了张脸。
秀才嘴唇发白,微微颤抖着,尽管屁股下已经垫了三床褥子,他还是觉得寒意不断从脊椎骨往上蹿。
泪水在眼眶中不停打转,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他咬着唇,却仍止不住身体的战栗,将他整个人都包裹在惶惶不安之中。
“嗡哈哈哈,迪叉迪叉,班达班达,达拉雅达拉雅,呢仁达呢仁达,阿摩嘎,额纳玛呢耶。”
“福生无量天尊,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尔等邪祟速速退散。”
“阿弥陀佛,随喜赞叹……”
这些咒语都是林秀才在佛、道教经文中看来的,情急之下也不知道管不管用,反正记得什么说什么,胡乱念了一通。
念到最后嗓子发痒忍不住咳嗽,可他又不敢咳出声,只能往嘴里灌了壶水,把头埋进被子里。
林秀才无意间抓了一把头发,立马黑乎乎掉了一大片。
他惊恐地看着镜中的自己,脑袋上已经出现了好几处斑秃。
他瞪大了双眼,跌跌撞撞地从床上爬下来,捞起地上的一个瓷碗,里面的面糊应该才刚刚调制不久,还冒着热气。
林秀才徒手抓起一把面糊就往头上抹,再将那些掉落的头发粘了回去,黑色的枯发混合着黏糊糊的白面糊,在头上显得难看极了,可这却是林秀才唯一的心里安慰。
他知道,发妖现在已经附到了自己的头发上。
那么自己就是发妖。
如果让门外那些人知道,定是会把自己抓出去烧成灰的。
就在这时,突然听见外面喊:“抓到了抓到了,快拿绳子来!”
林秀才连忙弓着身子,从窗户纸上的小圆孔处往外看。
发现被抓的人是村口那铁匠张贵。
幸哉,幸哉。
秀才顺着胸口,心里的大石头总算是下了。
……
张贵的双手被几个汉子死死钳制,他拼命地挣扎着,试图挣脱束缚:“你们是不是瞎,老子好好的,哪里是发妖!”
“狡辩,我早上亲眼看到你掉了头发,还有这几日你都躲在家不出门,不是发妖是什么!”
说话的人正是第一个摇铃喊捉妖的,叫张麻,手上还拿着砍刀神气得很。
“胡说八道,老子不出门是因为前几天打铁闪到腰了,大夫说不宜下地。”
“那你敢把帽子摘了让大伙看看吗?”
“妖怪既已落入我等之手,还跟他废什么话。”不等张贵再开口,旁边已经有人直接一把扯下了张贵头上的风帽。
这帽子一摘,大伙儿都傻眼了。
张贵脑袋上也有斑秃,尤其是两侧太阳穴附近,大片的头皮裸露在外,像是被秋风扫过的荒原。
这里秃一块,那里秃一块。
几个抬火把的男人往后退了退,指着他道:“你你你、你还说自己不是。”
“我踏马真不是!”张贵是有口难辩,只能连忙用袖子遮住自己的头顶。
“还嘴犟,那你掉的这些头发要怎么解释?”
“废话,还不是刚刚打架的时候这孙子揪的,我看他就是纯心要害老子。”张贵斜瞪着张麻,“我知道,不就因为前些日子他来找我修铁耜我多收了他两文钱嘛,这孙子就怀恨在心。”
张麻有些心虚,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一直到墙根,手掌贴上墙皮传来一股冰凉之感,他结结巴巴地说:“各位,这人……这人是妖怪,妖怪说的话怎么能信呢。”
“更何况我张麻是会计较那两文钱的人吗?”
“确实,如今妖物乱世,宁杀错也不能放过,子时已到,大家烧了这孽畜!”摘帽子的人举起火把,瞬间激起了大家一心想要除妖自保的情绪。
“破邪祟,烧发妖!”
“破邪祟,烧发妖!”
……
“疯了,这群人全疯了。”
宋序被这些人的愚昧气得不轻,额头青筋都突突突地跳,柳司珩才一时没看住就让他闯进了人群里。
指着张麻的鼻子道:“他不过是掉了几根头发,你们凭什么就说他是妖怪,私自动刑、草菅人命,你们眼里还有王法吗?”
盛世**,乱世讲命。
宋序出身京都。
天子脚下,温文尔雅。
自有律法和道德做约束。
可这些百姓都没读过什么书,哪听得懂宋序的道理,甚至还觉得可笑。
“哪家的黄口小儿,拖走拖走。”张麻是个聪明人,只看宋序身上的丝绸睡衣就知道必定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
别到时候羊肉没吃上,空惹一身骚。
说完,几个人就要对宋序动粗。
柳司珩迅速抓住其中一人的手臂,大力甩开。
只听“嘎吱”一声,那人手臂好像脱臼了。
柳司珩慢悠悠地走到宋序身前,月白长衫随意地披在肩头,腰带随意挽了几圈,显得松松垮垮,凉风骤起,露出一段纤长的足踝。
几人许是看他打扮文弱,方想动手,柳司珩从腰间拿出令牌,“大理寺拿人。”
反正下面的人也看不懂官令,说特察司不一定有人知道,但说大理寺,他们肯定就懂了,更何况大理寺卿章魁前一阵才来过。
果然,听到是大理寺后张麻瞬间蔫儿了,扔了手里的砍刀,跪下道:“原、原来真是上官。”
“不用跪,先生既然一口咬定这位就是发妖,想来肯定是拿得出证据的吧?”
柳司珩总是挂着一张和蔼可亲的笑脸,言辞却极为圆滑,让人在不知不觉间陷入他的圈套。
张麻不自觉扬起嘴角,回复了句“那当然”。
这不,正中了柳司珩的下怀。
“既如此,相信官府会给先生做主的。”
张贵就这么被骗了,还以为自己占了上风,傻乎乎地被几人送去了知州府。
结果就是,被司理参军关了一整夜。
……
第二天四人换了行装,带着路引和文书来到知州府。
临川现在的知州叫贺睿争,跟临川的小天城贺氏还有些关系,也算是名门望族了。
但还是像个草包。
一问三不知。
贺睿争说话总是前言不搭后语,仿佛脑袋里装的都是一团浆糊。
又笨手笨脚的,就连拿个惊堂木都能不小心碰到其他东西,搞得公堂上一片狼藉。
在场所有的官员中,唯有那位司理参军喻深瞧着还精神些。
这时喻深道:“经昨夜我们连夜审问,张麻已经道出了诬陷张贵是发妖的原因。”
“两人本是邻居,几天前,张麻去张贵的铁匠铺修铁耜,但张贵杀熟多收了张麻两文钱,这张麻又是个小心眼的,认为张贵此径是看不起自己,就想通过发妖之事给张贵点点教训。”
江谨承歪头小声跟宋序说:“前人总讲邻舍好,无价宝,真不是没有道理。”
“噗嗤,老江你还真是……”宋序憋着笑,抬眸便看见了祁让的表情,好像上课时严抓纪律的先生,便立马收了笑,指责江谨承说:“怎么能这么说话。”
喻深合上那张状纸,大家都不约而同看向了贺睿争,等他做出指示。
可贺睿争低着头,掀开一点宽袖,袖中放了个蝈蝈笼,他正用小竹棍在逗蝈蝈。
江谨承翻了个白眼,心里骂了句“狗官”。
祁让更是想套上麻袋胖揍他一顿的心都有了。
这废物到底是怎么当上的知州?
祁让冷着脸道:“半天不叫,死了吧。”
不知道他是在说蝈蝈还是在说贺睿争,但不管说谁都挺扎心的。
贺睿争圆滚滚的脸上挂了一对小眼睛,双眼无神,常常是放空状态,哪怕生气,眼神也没有丝毫的变化。
只能从他皱起的眉头和尖锐的嗓音判断他的情绪:“大胆,你你你你你、你在说什么?别以为京都来到本官就不敢拿你们怎么样。”
“你知道我爹是谁吗?”
几人不屑一笑,真要拼爹在场没一个能输的,但这种幼稚的事他们五岁以后就不干了。
宋序还是耐着性子道:“贺大人,像张麻这种人就得严惩,如果仅凭几句话就可以随意决定他人生死,那以后的临川岂不是得乱成一锅粥了。”
喻深不停地用拇指摩挲着刀柄,表情有些复杂。
像是在自责什么,随后又苦笑出声。
贺睿争砸吧砸吧嘴,心里想的满是肥肠和捞面,思绪早就飘到九霄云外了,支支吾吾道:“对,得严惩,必须严惩。”
“喻深,你记着罚他二两银子,再替本官给他好好做思想教育,太过分了。”
宋序:“就……这样?”
“小宋大人要还有其他想法大可直接跟喻参军交涉啊,本官还有事,恕不奉陪。”贺睿争说走就走,也真让宋序开了眼。
哪有这么审案的?
“不是,这人……”宋序甚至都找出不一个词来形容,骂他是猪官都感觉侮辱猪了。
朝中最懒的那几个尚且还能在府里做做样子,就没见过这种屎拉一半就跑的。
喻深忙出来打了个圆场:“贺大人就这性格,几位有问题直接问我吧。”
柳司珩:“像昨晚这种事经常发生吗?怎么感觉你们都已经习惯了。”
“自从临川开始闹发妖,这种事就层出不穷,有时候有人报案,我们都没办法辨别真假,又不能屈打成招……哎,只能是嘴上警告一下算了。”
小说是编的,只有我是真的要秃了[爆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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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子午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