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帘被掀了起来,宋序看着多年未回的临川郡,感觉和自己离开的时候没太大差别。
临川是鱼米之乡,落花、斜阳、烟雨,小桥、流水、人家。
一看路边的刺绣坊和老茶馆就能猜出这是个什么样的地界。
江谨承说:“到临川一定得住到老街水巷,那有家客栈环境特别好。”
乘坐摇橹船穿行在青瓦白墙中,头顶一方和煦蓝天。
恍惚间,不知自己是在画中游,还是在烟雨绮梦。
宋序拍着胸口道:“来小爷的地盘儿还用住店?也不打听打听,临川外科圣手秦有元,那是我外公。”
“之前在喀隆遇到的那位梅大夫是我师叔,反正到这儿你们就只管听我安排,保证不虚此行。”宋序越说越兴奋,手舞足蹈地比划着。
柳司珩的目光有些呆滞,手里的扇子“啪”地掉到了地上,半晌没回过神来:“你……是临川郡人士?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起过。”
“啊?我没说过吗?嘿嘿,兴许是忘了。”那红彤彤的脸蛋上,大眼睛忽闪,宋序用食指揉了揉鼻子,笑道,“不过我也算不上真正意义上的临川人,我自小在京都长大,也就十一年前在外公家住过一阵。”
“十一年前……”
江谨承心头好像想起了什么,顺嘴提了句:“我记着,十一年前临川好像出了个特别厉害的武举人吧,当时我们定安盟的老盟主可想拉他入伙了,可惜,后面就再也没听过他的消息,也不知是死是活。”
江谨承的话音刚落,宋序的笑容瞬间凝固在脸上,眼神渐渐暗淡下来。
原本灵动的眸子变得无神,像是熄灭的灯火。
宋序低下头,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片阴影,犹豫了半天才缓缓开口:“是死了,我送的。”
“抱歉,原来你们认识啊?”
江谨承也没想到会这么巧,为自己的口无遮拦感到愧疚。
宋序微微颔首:“当年我外公捡到他时他伤得很重,问什么都不肯说,非说自己不记得了,外公便一直叫他忘生……”
……
忘生长什么样,宋序如今已经记不清了。
只记得那是一个很温柔的大哥哥,明明年纪也不大,却成熟得根本不像这个年纪的人。
宋序时常想要读懂忘生的想法。
最后却反落得被对方说教。
那是一个冬天,宋序随外公山上采药。
少年倒在一片荒芜的草丛中,衣衫早已被撕扯得破烂不堪,露出瘦削却结实的后背,纵横交错着几道深深的伤口。
鲜血直流。
若不是那还在起伏的胸膛,几乎让人以为他已经没了气息。
外公连忙摸上他的额头,讶然道:“这么烫,得赶紧带他回去!”
“来,序序,帮外公一把。”
外公说,这少年命硬,那么冷的天,居然都没冻僵,大难不死将来必有后福。
少年被从生死边缘拉了回来,只是眼睛依旧看不清,又受不得光,整日蒙着黑布条,那会儿梅师叔还总调侃,说是秦家医馆已经有了一个大瞎子,现在又多了一个小瞎子。
少年话少,也不爱与他人交流,跟人介绍也说自己叫忘生,会些拳脚功夫,后来在梅师叔的引荐下他去了武学所,秋考还拿了个武举人。
忘生喜欢读书,喜欢弹琴,喜欢下棋,对了,忘生的手也特别巧,会用芦苇叶编蚂蚱、青蛙、蝴蝶,还有仙鹤。
简直栩栩如生。
可惜天妒英才,一场大火彻底带走了他。
等外公把人找到的时候,只有一具烧焦的遗骨,这也成了宋序心里的一道旧伤,往后的许多年都不愿意再提起。
如今伤痛渐消,恰似残花零落成泥,只留微痕于记忆浅处。
偶尔想起,略有神伤。
朋友们好不容易来一趟,宋序也不想扫了大家的兴致,便主动扯开话题,向大家介绍起了临川的美景。
……
马车过不了水巷,只能停在附近的马棚里,河岸两边是石板路,河中有摇橹船,相当于车马的作用。
若带了行李或是其他重物的,坐船自然要方便些。
秦家的医馆离这儿并不远,几人便没有选择乘船,更愿意在船上看看两道的风景。
江南的旖旎风光向来不必多讲,众人皆知,烟柳画桥早已深植于人们心中。
只是……临川整体上的气氛却与这极致的美景相对违和。
路人女子中有大半都裹着头纱,虽都打着油纸伞穿着百裥裙,可配上那光秃秃的脑袋,哪里还有半点南方娘子的特点。
就连男人也尽皆带了风帽或头巾,把头发遮得严严实实。
行人大多步履匆匆,不愿在外面逗留。
不用说也知道。
这应该就是章魁说的“发妖作祟”。
柳司珩定眼看了看临川的告示栏。
平日里此处贴的都是劝谕百姓遵守道德规范、纲常礼教的教化内容,或是农业生产、兴修水利、应征入伍等公告。
依大亓律法,这些公告下都需署名到个人,如某某公廨某某部下某某人敬录。
可这些告示却都只是以职位一笔带过,甚至有的连署名也没有。
“子起午终,杀意渐浓。”宋序轻叹说,“诡案我见过不少,还真没见过这样的,这整个临川郡与从前相比简直就像完完全全的两个世界,你们瞧,为了躲发妖,连桥头卖塔糕的人都没了。”
江谨承接过话:“不管啥事儿,但凡是人为咱心里好歹也能有个底儿,知道该咋应对,可这什么发妖鬼剃头,就跟那诅咒似的,你就说吓人不吓人吧。”
江谨承这话话糙理不糙。
发妖的可怕之处就在于人们可能时刻都会暴露自己的身份,于是人人自危,这就像瘟疫一样,只要染上,就会大面积传播。
可瘟疫无法自愈,发妖却是只要找到替死鬼,自己就能相安无事,很大程度上激发出了人们内心中最可怕、最阴暗的**。
因为对于某些人来说,“发妖”的出现也不是什么坏事。
他可以顶着发妖之名义肆无忌惮地朝他人发泄不满。
鬼怪之说的屠杀往往“合法”,这才是让官府最头疼的地方。
***
依照礼数,几人今天本应该先去知州府拜访。
但考虑到临川官员的复杂性,四人商讨后还是觉得应先把临川的情况弄清楚,别到时候再让人牵着鼻子走。
所以来的第一天就直接去了宋序家的医馆。
秦老郎中在临川名气不小,加上又有宋靖这么个女婿,在当地自然也不能是什么小门小户。
裕仁堂是座四合院,北面的正房做医馆,东西厢房主人家住,南面的倒座房供下人休息。
柳司珩他站在门口。
手心微微出了层汗,指尖也有些发凉,他眼睛紧盯着悠悠晃荡的铜门环,迟迟移不开目光。
宋序抬起手,轻轻叩响了门。
“外公,外公,孙儿回来了。”
门缓缓打开,露出一条缝隙。
里头的是名女子,一见敲门的是宋序,她十分惊喜,连忙敞开大门迎他们进来。
“小少爷,真的是你啊!快快快,快进来说话。”
女子的打扮十分干练,梳着一个百花髻,大概三十来岁的模样。
宋序介绍说这是自己小师叔,名叫李素素,其他人便纷纷跟道:“李师叔好。”
“你们好你们好。”李师叔招呼着几人进去,目光停留在了柳司珩身上,越看越觉得眼熟。
柳司珩便很自然地别开了脸,眼神躲闪,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犹豫着要不要迈进去。
“你……”李素素抓住柳司珩的胳膊,但见对方神色慌张,又觉得失礼,于是微微弯腰以表歉意,温吞地冒出了句:“这位郎君以前来过临川吗?怎么总觉得在哪见过。”
柳司珩思虑几瞬后,摇了摇头,浅笑道:“李大夫定然是记错了,在下从出生到现在都未离开过京都。”
李素素低着头,挠了挠耳根:“也是哈,他怎么可能出现在这,抱歉。”
柳司珩有些心不在焉,只是扯了下嘴角便不再说话。
李素素还是觉得哪里不对。
但最终也没多说什么。
进门后,柳司珩下意识地环顾四周,他微微眯起眼睛,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那笑容里却带着几分落寞。
李素素一见柳司珩这副模样,眉头皱得更紧了,一边扒拉晒在簸箕里的药材,一边时不时用余光瞟他。
眼尖的江谨承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偷偷移步和宋序说:“老宋,你师叔是不是看上姓柳的了,这眼神不太妙啊。”
“胡说,我师叔早成亲了好吧!”
宋序当然相信师叔不是这种人,但听到这话不知道为什么却又不太高兴。
都怪柳司珩长着张桃花泛滥的脸。
偏偏这个时候小丫鬟送茶点上来,柳司珩微微侧过头,用一种漫不经心的姿态打量着她,“多谢。”
嘴角的笑意愈发明显。
那种风流好像是他身上特有的,既不显得过于急切,又毫不掩饰自己的欣赏。
就跟第一次在杏花树下看见“小宫女”宋序时一样。
宋序踢了下桌脚,桌子直接撞到了柳司珩的膝盖:“你老毛病又犯了是不是?”
“啊?我又怎么了?”
宋序心情不悦,干脆就不理他,转而对李素素说:“师叔,我外公呢?”
“真不巧,师父到州上出诊了。”
李素素收拾完药材,也过来同他们坐在一起,静静看了一会儿宋序之后拉起他的手,轻声问他:“崽啊,你跟师叔说实话,怎么突然就回临川了,是不是你姨娘那边出了事?”
“没有,师叔您想哪去了。”宋序笑道,“我们此番到临川,是奉命来公干的。”
“哦对了。”宋序说着打开箧笥,把一个信封交到了李素素手里,“路上还遇到了梅师叔,他托我给外公带封信,既然外公不在,就由李师叔代为转交吧。”
“公干啊……如此便好。”
李素素松了口气,放开宋序端坐回原位,将那信封压到了空茶杯底下:“若我没猜错的话,几位是为了发妖而来的吧。”
柳司珩:“李大夫也知道?”
“有所耳闻。”
“我倒是没亲眼见过,但……临川这两年确实不太平,频频有人死于发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