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笃定已将局势玩弄于股掌,像个手持圣经的孤胆英雄,却浑然不知在旁人眼中,自己不过是在戏台上卖力表演的滑稽丑角。”
——贺兰颜《左阵》
……
司空扶钰擦掉眼泪,心情很是复杂。
以前是自己自作聪明,以为父皇是出于真心的宠爱和欣赏,才对自己百般迁就。
自古无情帝王家,哪有什么爱与不爱,他只是想要个能为他所用的儿子。
这个人可以是自己,当然也能是司空静文。
父皇因为忌惮柳家外戚,所以越过太子把白衣教交给了自己。
而如今看自己的羽翼日渐丰满,他又因为顾虑自己,便想要重新拉拢大哥。
只有权力相互制衡,他才能以此来保全自己的地位,这也正说明了为什么白衣教在自己的控制之下还能凭空生出那么多岔子。
起初司空扶钰就怀疑过这张藏宝图有问题。
白衣教要真有那么多钱,自己如何能不知道?
可从南洛到京都,期间因为这张图死了那么多人,这让司空扶钰不得不相信。
现在,他终于想明白了。
这盘棋其实早从十八年前就已经埋下了隐子。
事实上,风骨化效忠的人一直都是天子,所以他把儿子送进了喀隆寨。
就在半年前,陛下让寨中的风令川捏造藏宝图的假消息,并想方设法让庭为杰拿到了这张假图。
庭为杰再将图带至京都给了儿子庭周,也就是名伶流云。
原白衣教徒冷寻期、徐夫人等听到消息赶至京都欲夺宝图。
庭周假死,这图又到了墨柳华的手上。
最后镜中仙案告破,图纸兜兜转转,不知不觉又回到了梦开始的原点。
而跟这件事关联的所有人,从风令川到鸿诩戏班,没有一个活口,自然也就说不了一句真话。
赵训一死,便解决了天子的心腹大患。
可赵训为什么会乖乖回南洛,不就是因为听信了“太子并非陛下亲生”的谣言吗。
放眼全天下,谁敢造这种谣。
除非是谣言主角。
司空扶钰手稍微一抖,碰倒了脚边的地灯。
随着蜡烛落地,他的心也咯噔一下,渗出了满身的冷汗。
他已经不敢再往后继续想了。
沉默许久,司空扶钰眼珠子转了转,他缓缓做了个深呼吸,同那小太监说:“去,快去温华宫,请母妃过来。”
……
罗袜踏碎满地月光,惊起廊下栖雀。
宫灯高悬,将长廊照得明暗忽闪。
陈贵妃步履匆匆,穿过宫阙,直奔天子的寝殿而去。
她面上带着几分焦急,显然是有要紧事同天子说。
可殿外的冯乾见贵妃来,却上前两步忙弯腰拦告:“娘娘,陛下今夜批阅奏章才歇下,吩咐过不见人呢。”
他声音压得极低,生怕惊扰了殿内。
陈贵妃本来就瞧不上宫里的这些宦官,哪里肯依,她柳眉微微挑起,不悦道:“本宫也是其他人能比的吗,你进去通禀一声,就说本宫来了,陛下怎会不见?”
冯乾自然知道陈贵妃的身份特殊,但里头的……
便为难地为难地低下头,不敢再言语。
就在这时,殿内传来司空宸低沉而慵懒的声音:“进来。”
贵妃闻之,脸上瞬间绽开一朵娇艳的花,一进屋就开始跟司空宸告状,轻嗔道:“冯公公跟在陛下身边的时间也不短了,怎么还如此不长眼。”
冯乾跟在身后有些无奈,可有什么办法,只能受着:“娘娘教训得是,老奴知错了。”
“哼。”贵妃轻移莲步,翩然踏入寝宫内。
只见司空宸斜靠在软榻上,半阖着眼,身上披了件薄薄的寝衣,发丝略显凌乱。
陈贵妃快步走到榻前,撞进了司空宸的怀里,挽上了司空宸的胳膊:“陛下,您怎么就歇下了呢?臣妾有事找您。”
司空宸其实并不想听她说什么,但每次看到爱妃如此,他都没辙。
只好作罢。
牵起了贵妃的一只手,又凉又滑:“天凉了,怎么晚上还到处走。”
说着,司空宸便用自己的手帮她捂捂,二人的相处就像民间再平常不过的夫妻一样。
“说吧,何事?”
“也没什么,就是臣妾最近新学了一套手法,想为您按摩一番,舒缓舒缓筋骨。”
司空宸抬头微微一笑,这大晚上的能把天子吵醒就是为了展示自己的按摩手艺的人,全天下可能也就陈贵妃独一个了。
于是点点头道:“也好,今日批折子确实有些累。”
睡完慢慢坐了起来,陈贵妃绕到他身后,纤纤玉指轻轻落在他的肩头,手法轻柔而熟练。
相对无言片刻,贵妃轻声问了句:“陛下,前些日子臣妾的母亲进宫看望,说薛家那小姐已经及笄,薛大人想为女儿寻个夫婿。”
她虽表现得自然得体,声音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天子对此有些不高兴:“薛家,是不是中书舍人薛忍冬?”
“对对对,就是他。”贵妃从后面搂住司空宸,皱眉撒娇道:“陛下,臣妾想着静文也不小了,薛忍冬官儿虽小了些,但她家姑娘生得标志得很,也不会委屈了太子。”
司空宸摇了摇头,表情瞬间有些不快:“静文再怎么说也是我大亓储君,他的妻子将来是要做一国之母的,中书舍人家,如何配得上!”
陈倾若心中一紧,没想到对方会发这么大的火。
她只是短暂愣了须臾,便立马恢复了那温婉的笑容,软着声音道:“陛下~”
“指婚,也不代表就得让她做皇后啊,可以先取偏室嘛,主要太子殿下明年就二十五了,若没个妻室,怕是会遭来闲话。”
“太子妃的人选朕自会留意,贵妃若着实喜欢那薛家小姐,干脆让她嫁给扶钰得了。”司空宸推开她的手,也不愿再继续按了。
贵妃便闭了嘴,并没将此话放在心上。
心中暗自思忖着,自己的儿子虽得宠,但太子的地位终究是根深蒂固,如今天子对东宫的态度也有所动摇,一切还是慢慢来吧。
“臣妾明白。”陈倾若的手指微微收拢,藏进了袖里,装作不经意地说:“不知静文何时回来,臣妾这个做母妃的,也好提前去看望。”
“让他去寻宝,现在东西都还没找到,回来做甚。”
“可那藏宝图不是假的吗?”
“图是假的,东西却是真的,难不成,你真以为朕耳聋眼瞎,不知道临川那些人整日在做什么?”司空宸倒是有什么说什么,对陈贵妃毫无隐瞒,毕竟旁人晓得了又能如何,又没人敢忤逆他。
但陈贵妃毕竟是二皇子的生母,听到这话,眼神逐渐落寞下来。
合着临川多年累积的赃款。
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宝藏。
临川郡至少有一半的人都在二皇子门下,朝庭现在要动临川,那和直接把司空扶钰这些年的基业拱手送给太子有什么区别。
心里是这么想,陈贵妃又不敢明说。
她现在也不确定天子是否真的清楚给临川坐阵的幕后主使。
贸然讲话,只怕会给自己和儿子带来麻烦。
“如此,臣妾便告退了,但愿静文能顺利带回陛下想要的东西……”
***
野菊抓住几缕阳光,从叶缝中漏了出来,这秋光泼洒处,尽是人间温柔。
街道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他穿着一袭白色长袍,玉佩的青色穗子摇摆在腰间,步伐沉稳地进人群。
他是来买饼的,远远地就闻到了那股熟悉的麦面香气,饼面上撒着芝麻,金黄诱人。
柳司珩走上前,从怀里掏出半吊铜钱,递给摊主,说道:“来五张饼。”
“好嘞客官,您稍等。”摊主接过钱,露出欣喜的表情,连忙叫来妻儿,一家人手脚麻利地从炉子里取出一张张冒着白起的热饼,用油纸包好。
在这期间,柳司珩听到旁边摊位的叫卖声:“各位看官,走过路过不要错过,新鲜出炉的江湖小报,武林盟主典应澜突发心疾,青州狸典婴有望继位!来看看咯——”
柳司珩微微一愣。
抬眼望去,只见一个身着灰色布衫的少年站在街边,手里拿着一叠小报,正在大声吆喝着。
“小兄弟,多少钱一份?”
少年见他过来,眼睛一亮,赶紧道:“一份才十个铜板,便宜得很,里面消息可灵通了,江湖上的新鲜事全都有。”
“最新的江湖悬赏令有吗?”
“有的有的,昨天才从青州运来,消息都新着呢。”
“每样来一份。”柳司珩从怀里又掏出十枚铜钱递给少年。
这会儿饼也包好了,柳司珩挑了张不太烫的放进嘴里咬了一口,翻开小报,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各种消息,有武林盟的动态,有各大门派的最新消息,以及各种奇闻轶事。
这些小报跟《江湖悬赏令》一样,都是出自十二逍遥阁之手。
逍遥阁有整个大亓武林最先进的探子系统,情报的准确性较高,哪位大侠到了哪个地方、哪家门派出了什么丑闻、镖局的自荐、书局的招聘,甚至给坐骑配种寻找良驹的“相亲广告”都有。
出门在外若想知晓天下事,少了它还真不行。
柳司珩上了马车,很激动地向其他几人分享自己方才在报上读到的消息。
“来来来,给你们看个有意思的东西。”说着将报纸铺开。
“什么什么!”
“啊?就这。”宋序凑近瞥了一眼,见全是江湖上的事,便只拿了饼,默默缩回车厢的角落里啃起来。
他对这些大侠们的生活不是很好奇。
江谨承倒是看得认真:“武林盟?老典家那些破事都闹多少年了,你还感兴趣这个。”
“会不会抓重点。”柳司珩不轻不重地往江谨承头上扇了一巴掌,指着下面道,“让你看这条,壬午日,于孟壶山庄点天灯。”
祁让坐在车厢外的赶车位置,身子微微后仰,靠在厢门上,露出几分不解,“什么意思?”
江谨承:“这是一句黑话,点灯就是说目标出现。”
“或许是哪个门派又有动作了,没什么稀奇的。”
“点灯是不稀奇,但你仔细看看,写这条消息的是哪家。”柳司珩说着用食指点了点这句话下面的那个“壹”字。
都知道这是逍遥阁一处的代号。
江谨承眉头紧锁,双手抱在胸前:“是哈,其他门派登报主要是为了借用逍遥阁来传递消息,可逍遥阁自己又不用。”
柳司珩又翻开那本《江湖悬赏令》。
因为之前柳二爷五千两的赏金记录至今无人打破,所以江谨承的大名至今都还挂在悬赏榜第一的位置无人可破。
而第二个就更有意思了。
柳司珩“白鹭鸪,赏金四千,署名依旧是:壹。”
宋序被莫名点中了笑穴,哈哈笑道:“逍遥阁这是想干嘛,花钱抓自己老大?”
祁让脑子转得很快,马上就明白了柳司珩话中的深意:“你们说有没有一种可能,逍遥阁主……丢了,所以逍遥阁才要大费周章找他。”
“而这份悬赏令从青州到锦州至少也得半个月的时间,说明什么?”
宋序闻之放下饼,把手举过头顶:“说明人已经消失了半个月,又出现在了孟壶山庄!”
柳司珩打了个响指:“聪明。”
“记不记得笑忘书之前说,临川也有一个白鹭鸪,并且跟玄阴也有往来,我当时就留了一个心眼儿,离开京都前还专门找大理寺的朋友查过,确有其事。”
江谨承沉思后而言:“可既然白鹭鸪故意隐藏了行踪,逍遥阁似乎也没有要对外公布的打算,临川那位在这种情况下还如此大张旗鼓,反倒显得不合常理了。”
柳司珩点点头,有一搭没一搭地,把玩着扇柄。
“所以问题来了,临川的白鹭鸪会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