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诸君:
此间京中诸多事宜待理,章卿前昔于锦州临川郡留有旧案未消。
此时非汝等归期,吾思虑再三,决定令汝等前往办理。
临川近来生诸多怪事,百姓惶惶,地方官府亦束手无策,此事非同小可,亟待查明真相,以安民心、正视听。
愿汝等一路顺遂,万事如意。
师敬上。]
祁让将信纸折好,夹到了近日看的一本文论中,脸上有些愁色。
“临川的案子之前一直都是章魁在办,好像说,跟杜戎期还有点儿关系?”
炉中炭火微微,红光闪烁,勾勒出二人的面部轮廓。
柳司珩伸手拿起一只青花瓷瓶,将里面的白茶轻轻抖落在壶中。
水面沸腾出了几个泡泡,茶叶立马就蜷缩在了壶底慢慢舒展开。
“对,之前杜戎期悄悄入京是奉天子之命,他虽是个糊涂虫,但却是临川郡上有名的铁算盘,做账可一点都不含糊。”
“早在杜戎期入京之前,朝中就有人怀疑临川的耗羡有问题,户部派发下去的由帖与临川郡实际收缴的税款根本就对不上。”
柳司珩微微一笑,倾起一旁的铜壶,将滚烫的沸水缓缓注入公道杯。
刹那间,水汽升腾,茶叶上下翻飞。
柳司珩呼了口气,将茶倒进祁让的杯中,边说:“这不,陛下才秘密召临川的司户参军进京。”
“只是没想到正好赶上了玄同教搞青词宴,杜戎期突然死了,没办法,只能把这案子又交到大理寺,指名让章魁亲自去查。”
“如今章魁负伤,这案子兜兜转转竟又到了我们的手里。”
祁让端着茶盏嗅了嗅,这茶酸味重了些,他不喜欢,便慢条斯理地将杯子放了回去,不解道:“可他小小一个郡上的司户,父皇怎么想起来找他?”
“你还记不记得杜戎期如何结识的玄阴?”
“他……双亲出了意外。”
柳司珩轻抿一口,那茶香瞬间在口中弥漫开来。
他倒是觉得这茶苦涩中带着些甘甜,味道尚可。
于是点了点头:“当时知州府的通判名叫马回,醉酒之后把人家孩子推井里了,那孩子是当地武学所的学子。”
“杜戎期刚开始拍胸脯保证说马回不可能是凶手,后来却又突然在公堂上翻供,便因作伪证被关了几天,这事儿对杜戎期打击不小,出来后就安分多了。”
祁让稍有迟疑:“武学所?那得是十二年前了吧。”
大亓以文盛名,一向不尚武。
从前的武举生想要参加科举,就得先到江湖中拜入各大门派,等练就一身本领后才能入京科考。
可江湖中人,哪怕功夫再高也没几个懂兵法的,战场不是武林,光靠一股子蛮力可不行。
于是在十二年前,赵训领命到临川设立武学所,负责教授武艺、兵法等。
但这名也就用了一年不到,赵训又给起了个“春秋学府”的名称。
跟“听雪堂”有异曲同工之妙,听起来文雅些。
故而柳司珩一说起武学所,祁让就明白了。
“可这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跟杜戎期来京都有什么关系?”
柳司珩:“杜戎期是临川本地人,又做了那么多年司户参军。”
“都说临川是流水的知州铁打的司户,他所知道的自然要比别人多些。”
“更何况此人胆小得很,别说召他入京的人是陛下,就是宫里随便找个太监去审,他恐怕也不敢隐瞒什么。”
“嗯,那倒是,我之前想过临川可能有问题,但没想到情况竟然如此复杂。”祁让若有所思地感叹了一句。
柳司珩接着说:“还不止这些,章魁此行到临川,发现那里在闹发妖。”
“发妖?是何物?”
“听说发妖会让人掉光头发再慢慢死亡,若想活命,就得找一个替死鬼,不知道是谁先开始传的,现在临川许多人都信这个,生怕自己就是那个替死鬼。”
志怪杂书《广录集》所记:
[世间有妖,名曰发妖,附于人发,缠身不去。]
[凡遇此妖者,发必脱落,继而身体日见虚弱,终至殒命。]
[子起午终,杀意渐浓。]
祁让摸了下身上的铜钱吊坠,皱了皱眉,嘴里低喃着:“竟有此事……”
“不过都是坊间传言,就算是有,那妖怪哪有人可怕。”
柳司珩说的轻松,但祁让却听得都快起鸡皮疙瘩了,便赶紧道:“先不说这个了。”
“表哥,就赵训说的那事儿……”
祁让实在张不开这个嘴问自己亲爹到底是谁,自己身为太子,问出这种问题着实荒谬。
他自是不能信的,可从那天之后,赵训临死前的声音天天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都几天没能睡个好觉了。
“噗,当然是假的,我没想到你居然会信。”柳司珩没忍住笑了出来。
“依我看,殿下根本不需要担心这个,皇子身份事关重大,陛下怎会不知情。
祁让低声说:“表哥,这就不是信不信的问题。”
若这些话传到了京都,传到了天子的耳朵里,后果可想而知。
当然,柳司珩也不是没意识到这一点。
否则也不会在听到苗头的时候就立刻解决掉赵训,再八百里加急赶回京都。
令人感到意外的是,天子对此并没有什么表示,他既不生气,也没有坚定的站在儿子这边。
这就让柳司珩有了一个猜测:祁让皇子的身份或许不假,但皇后和赵训也并非完全清白。
所以留京这几日,他大多时间都在深挖此事。
别说,还真让他从几个老太监口中挖到了些东西。
十八年前,孤月关事变,白衣教谋反未成,没过多久后宫也出了变故。
容昭皇后喝下御赐的毒酒,于德盛宫自戕,当年的司空静文也不过才四岁。
也就是自那之后。
太子和陛下的关系开始变得耐人寻味起来。
皇后的死因众说纷纭。
有说是因为陈贵妃吹了枕边风的,也有人说,是因为当时作为外戚的柳家太过得势,天子才想要加以制衡。
这些话虽然听着荒唐,但多多少少还算有点依据,只是让柳司珩怎么也没想到的是,表姑真正的死因竟是……意欲谋反。
而那位传说中的白衣教真正的教主,就是大亓的开国皇后:柳未央。
***
孤月柳家是京都白马巷的旁系。
虽为旁系,在孤月也多少有些势力。
那年司空宸一穷二白,入赘柳府。
而当时的柳未央早已名满天下。
能文能武和风华绝代就是当年柳未央的代名词。
每日进进出出来提亲和说媒的人,都快把柳府门槛都磨平了,可令所有人最后都没想到,柳大小姐最后居然找了个杀猪的。
司空宸借柳家的势力在各路拉拢兵马,最后一路杀到京都夺得帝位。
但和其他皇帝不同,司空宸哪怕最后做了皇帝,手下也没多少人可用,说到底,他终究还是恨这个结发妻的,所以才独宠二皇子的生母陈贵妃。
司空宸慢慢开始打压外戚收拢自己的势力,与皇后的分歧便也愈发加重,可柳未央哪是会委曲求全的人,最终于庚午年六月,白衣教起兵造反。
最后被骠骑将军宋靖围堵至孤月关,血战四月有余,白衣教惨败。
……
柳司珩不明白,天子可从来都不是个会讲求仁义的主儿,可为什么宁愿自己打碎牙齿往肚里咽也要替皇后隐瞒下了这一段。
仅仅做的,只是给她赐了杯毒酒?
这一点儿也不不正常。
或许当年的事变还有更多隐情,但眼下柳司珩并不准备把这些事透露给太子。
至少现在不行。
祁让心思重,这点既不像他父皇,也不像他母后。
也不知是遗传了谁。
说好听些是谨慎,说难听点就是举棋不定、当断不断,最后大事不成,反倒把自己的心态搞奔溃了。
柳司珩偷偷瞟了眼正在剥板栗的祁让,笑道:“别想太多,你知道吗,赵训年轻的时候就有癔症,本来以为那么多年没发过都已经好了,谁知道哪个王八蛋又刺激了他。”
“再说当年爱慕表姑的人少吗?这没什么。”
说着对祁让挑了下眉,也剥了颗栗子放进嘴里。
烤过的板栗香甜软糯,唇齿留香。
祁让总算安心地点点头,低头笑着:“倒也是。”
***
京都。
春晖堂。
……
“有点儿意思啊。”司空扶钰坐在地榻上,抖了抖手上的纸,遂将其扔到火炭中,立刻烧为灰烬。
“嘶,你说朝庭这么兴师动众地派人去寻什么宝,最后却发现自己居然让一个疯子给骗了,哈哈哈哈,是不是很傻?”
“嘘,二殿下,这话可说不得。”小太监似乎早习惯了他的口无遮拦,没有表现得太紧张。
但毕竟身处皇宫,言、行、举、止,处处都还是应该小心才是。
便指了指周围,对司空扶钰做口型道:“殿下,隔墙有耳。”
司空扶钰翻了个白眼,直接躺倒在地,抱怨着:“啊,本来禁足就烦,现在连话都不让说,无趣得很呐。”
“章大人那边,需不需要奴才去看看?听说伤得很重,陛下想给他换个清闲的职位。”
“父皇现在有意栽培特察司,大理寺卿的位置嘛……”司空扶钰枕着胳膊,叹了口气。
表情有些无奈:“咱们的人估计是排不上喽。”
“这样,你找个靠谱的太医,到章魁府中给他好好治治伤,再去宋府,将喀隆发生的事全部告诉宋靖,莫要漏了细节。”
小太监瞬间懂了。
殿下这是有意让宋靖顶上大将军的位置,可又因为顾忌宋序如今和东宫的关系,所以想先探探宋靖的口风。
“是,奴才明白。”
司空扶钰又问:“东宫那边什么情况,太子回来了没?”
“太子殿下还在临川。”
听到临川二字,司空扶钰突然坐起,缓缓睁开眼。
平淡的神情突然生出一丝凶狠:“你说什么,临川?!艹,这是要把我当成礼物洗刷干净好送人啊,可真够无耻的。”
“殿下何出此言?”
司空扶钰没有再耐心回答小太监的问题,他微微侧头,眉心的皮肤被挤出几道浅褶。
良久后,清脆的瓷器碰撞声在寂静的屋内显得格外刺耳,颜料飞溅而出,染脏了地上的白纸,晕染开一片痕迹。
正如他此刻的心绪一般,都乱糟糟的。
“他既不仁,也就别怪我不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