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韦庄被章碣引见给章文瑛时,她正在聚精会神地看着一卷文书。
即便为了便于印刷各式的佛道经藏和传奇本子,造纸的匠人们都开始生产一种统一规格的矩形纸张,但士人们还是习惯在长长的纸卷上写字,再加上卷轴保存。
章文瑛正在低头翻阅的便是这样一部文书。她发间步摇下垂下的珍珠差点碰到油灯正在燃烧的棉麻灯芯,于是她赶忙抬起头来,恰好与韦庄对视。
两人顿时都有些尴尬。章文瑛轻咳一声,道:“韦郎君的诗名扬四海,妾身一个乡野妇人都有所耳闻。只是吾权力有限,只能在科考面试时决定录取的小吏人选,还得烦请您在睦州留上一阵子,过年后参加我们当地的科考。若是您不嫌弃,睦州吏曹书手处还有些空余的职位,原本吾侍女春柳担任吏曹书手,如今她跟着吾女儿去了宣歙,为杜节帅效力,此职位便空了出来。只是要委屈韦郎君大才了。”
韦庄早就向章碣打听过,除了桐庐县令孙陟是由章文瑛直接任命,其他几个县的县令居然都是当地县民大会选举产生。
当然,虽然是选举产生,其中照样有不少章文瑛的心腹。比如如今的分水县令许记,据说是原来新登县的主簿,因为帮了章文瑛不少忙,被她想办法调任了新登县县丞,并在选举中顺利成为分水县令。
相比之下,韦诸那个分水县开国子的爵位像一个笑话。
韦庄没有多言,只是恭敬地俯下身来,拱手行了个礼。“皆由留后做主。”
章文瑛忍不住又看了他一眼。
自从她自据为留后以来,世人对她的称呼依旧是章夫人,或是杜节帅夫人。居然只有韦庄这个韦诸的族亲,叫了她一声留后。
韦庄是个妙人,她心想,或许能成为我得力的干将。
她将自己正在阅览的那份文书递给了韦庄。“请韦郎君为我参谋。”她声音轻柔地说。
韦庄自由才思敏捷,几乎是一目十行地看完了这份文书。他顿时有些失笑,想起了自己百年前的那位从皇后被废为庶人的先祖,以及她称帝的婆婆和把持朝政的小姑子,野心勃勃想要当皇太女却德不配位的女儿。
若是安乐公主有这位章三娘子的手段,恐怕也不会落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章文瑛见韦庄抿唇一言不发,有些难耐。最后忍不住开口问道:“如何?”
韦庄轻笑起来:“这份婚姻令颁布,意味着睦州女子对自己父母的孝顺和对自己子女的抚养义务增大了。”
他话头一转,道:“但做为母亲和女儿的权利也更多了。”
章文瑛不解其意,询问道:“你阅读了这份法令,会不会觉得剥夺了男子纳妾的权力,从而心怀不满?”
韦庄摇头道:“法令里依然强调了女子对丈夫的柔顺,男子可以在六种情形下不经妻子同意而向官府申请和离并在分居半年后获得准许,而女子却只有丈夫通奸和殴打妻子两个理由。即便有人心怀不满,也无从攻歼。留后是担心自己身为女子,颁布这样的婚姻法令会被人诟病,当年则天大帝可是颁布了父母亡故皆得守孝三年的律法,至今沿用。有则天大帝故例在前,谁又能对您说三道四?”
章文瑛顿时觉得掌权就是好,自有大儒为我辩经。
韦庄却是看出了她心中所想,摇头道:“吾被困长安三年,阅尽人间惨事。天子后宫佳丽三千人,受尽天下人供养。世家大族妻妾成群、子女不计其数,而贫者却无妻无子,零丁孤苦一生。吾原本在家乡订了一门好亲事,只等长安赶考完便回去结婚。然而京兆之地百万人家无一户,我那未婚妻一家自然也惨死贼寇之手。《秦妇吟》乃是中原千家万户的心声呐!留后您心性高洁,颁布的法令公正清明,又何必为那些只顾及一己之力的小人烦忧?他们谩骂的声音再响亮,也不及全睦州百姓!”
章文瑛忍不住跳起来大声叫好,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咳嗽了一声掩饰了自己的尴尬,对韦庄道:“过几日要召开州民大会,正式表决通过这份婚姻令。辛苦韦郎君为我润色了。”
*
不出章文瑛所料,当韦庄念出婚姻必须在到官府登记或让主持婚礼的道士代为登记后有效,否则便是无媒苟合,男子只能登记一位妻子,妇人只能登记一位丈夫的条令时,下面爆发起一阵喧嚷之声。
“纳妾者开除公职!不得参选县民或州民代表!”一个老者愤怒道:“听听,这就是女人掌权的后果。她控制她丈夫的后院也就算了,还把手伸到手下的后院里。长此以往,还有王法吗?”
“但是原来妻子嫁妆不得分配,现在明确规定了夫妻财产共有,和离时一人一半,我还是希望新令能顺利颁布实行。孙老伯您反正妻妾都病死老死了,不得纳妾也损害不了您的利益,您何苦反对?”一个年轻士人在规劝刚才那位气红了脸的老者。
有女人向他们侧目,其中一位便是韦庄如今同僚的妻子。旁边有人低声询问她:“巧娘,你说这婚姻令是好还是不好?”
巧娘斩钉截铁道:“当然不好,但我们还是要赞成通过!留后她自己出身高门,夫君官运亨通,却只有一个女儿,她制定的法令便会保障无子妇人的权利,保障出身高门丈夫却要宠妾灭妻的妇人权利。但贫苦妇人的权利却保障不了。”
那个女人有些犹豫:“那像我这样的商户娘子还要赞成此令吗?我夫君已经看上了越州的一个歌姬想养做外室,若是跟他和离,我辛苦打拼的钱财还要分他一半,实在不甘心。”
巧娘点着她额头恨铁不成钢道:“有了新令你还可以不经你丈夫同意就自行申请和离,没有新令就必须等你丈夫同意。你说哪个对你更有利?咱们当代表的可不是那些除了男子没有其他任何依靠的贫苦妇人,自然是要赞成的。”
不出韦庄所料,在代表们各怀心思之下,最后婚姻令还是赞成通过了。
“三妹这下不必再担心建嘉了。”家宴上,章文琅笑着恭喜道:“即便杜节帅为了子嗣另娶或纳妾,你也能保障她的财富和地位。”
章文瑜却是心事重重,最后重重地一摔筷子:“阿姐如今是方外之人,理应清净无为,为何六根不净,总是回娘家?”
鲁氏忙道:“她吃完饭就回观里去了。何况道士又不是和尚,哪里来的斩断尘缘一说,她当女冠只是为了向吴家表态立誓不婚嘛,我想吴家也不会认为阿琅回娘家吃顿饭就会另嫁的。”
章文瑜自知失言,潦草道:“是我误会阿姐了。”转头斥责章文瑛:“你既然在婚姻令中也承认女子需三从四德,为何不去宣歙相夫教女,早日为杜节帅生下儿子,留在这里做甚?我先前以为你当睦州留后是节帅之意,这几日他写信过来,让我劝你去宣歙小住一阵,我方才知是你自作主张!”
章文瑛只是沉默着用餐。章碣打圆场道:“好了,你妹妹一开始就跟我说了,等钓台学堂和县里事务步入正轨,她自会在腊月初八就起身前往宣州,到明年正月十五再回来。”然后回头对章文瑛道:“虽是如此,你也应多关心自己丈夫,哪里能让杜节帅写信给你哥哥询问此事。我当年在长安科考,你娘可是三天两头寄家书来嘘寒问暖,托人带东西给我。你哥也是为你好才说这些,外人知道了,定要说我章碣教女无方。”
他的小女儿低头轻声认了错。章碣便也不再多言。
光启元年十二月,章文瑛在和丈夫分别近两年后,坐上了前往宣城的马车。
离去前,她回头望向修筑了近一年的高大的睦州城。无端地,章文瑛想起来这个时候的钱镠还没写给吴氏的那句情诗。
“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或许她上辈子寡王不进爱河是有原因的,比起男人她还是对家乡桐庐甚至睦州的一草一木更有感情。十二月的睦州和花开的陌上完全沾不上边,但冬日的北风和地面上薄薄的一层雪称得整个世界都寂静了,配上粉墙黛瓦,早间吆喝的小贩与穿着睦州特有的靛蓝印花棉布裙走过的农女,真是温柔得要令人落泪的江南。
章文瑛顿时觉得丈夫太有出息也不是好事,害得她江山美人不能兼顾,想要夫妻团聚就得忍受莼菜鲈鱼得思念之苦。她此时还不知,自己日后将离自己的家乡越来越远,甚至到了最后30年不回睦州,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梦里在桐庐乡间的老宅穿梭。
到那个时候,她的父母兄长和丈夫都早已先行一步离开人世,她只能和自己曾经钓台学堂出身的学生回忆往昔。而她的学生们也已经白发苍苍,记不得少年时代便离去的家乡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