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长安逃出后的韦庄原本只是想投奔自己的那位当刺史的本家。
结果当他风尘仆仆地从长安来到睦州,却被告知自己这位远房亲戚死在了战乱之中,被朝廷追赠了分水县开国子的爵位,如今的睦州留后章文瑛感念其功绩,特地派人赠送了其家眷金银。
韦诸的婚姻是桩京兆韦氏和当地土著之女的联姻,夫妻之间感情很是淡薄。韦庄本能地觉得自己这位本家的死亡有些问题,但章文瑛一番唱念做打做的很是体面,其遗孀又得到了财物,估计也懒得深究。
浙西刚发生了□□,睦州城却依旧一副生机勃勃的模样。听人说这是因为以章家为首的商队从江南西道运来了粮食。
“商人重利,想必会囤积出售。”韦庄对一路从长安跟随自己到睦州的小仆道。
谁知店家正好端来一碗馎饦,笑着反驳道:“郎君说错了,县民大会对粮价做了规定,最高不能超过一斗五百文。若是哪家囤货居奇,是要被商房罚款并停业整顿的。”
旁边一个穿着粗麻半臂短袍、赤着脚穿着白棉袴的汉子大声反驳店家:“如今这睦州城不都是那帮行会行首说着算吗?俺就没看见过商房那帮子小吏过!”
店家冷笑一声:“你张大牛是茶商,自然有茶商行会管着。这睦州城又没有专门的粮食商人,全是顺带着做粮食买卖,你倒是组建个米行来管啊。怕是那些盐商贩子都要跳起来。”
那个叫张大牛的茶商贩子便不做声了。韦庄好奇地问:“贩茶赚钱吗?”
张大牛粗声粗气道:“现在到处打仗,哪里的行商生意都不好做。俺主要是章夫人牵了线,帮杜节帅在做事,拿了茶叶去西南那些番邦换马回来。剩下赚多赚少都是自己的。俺小儿子也想跟着俺做生意,俺想想还是把他送去钓台学堂打算盘去。造房子造船比卖茶安稳多了,俺看喻大匠的那些手下赚的也不少。店家娘子,你妹妹是否也在钓台书院念书?”
“别提了,章仙师的那些学问一点都没学到,成天就只知道跟着杜节帅夫人观星和琢磨那布。要我说,那位夫人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亦是位学问广博的大家,知可惜被俗世的荣华富贵耽搁了。”
睦州城内没有宵禁,只是和长安城一样在白天才打开城门,夜晚的各坊十字大街很是繁华,这个馎饦摊旁便是文具铺子。店家正站在门口探头探脑地招揽生意,闻言道:“祖孙三进士家的闺女,肚子里焉能没有墨水?她父亲那句坑灰未冷山东乱,刘项原来不读书可以和元白媲美了。”
他顿了顿道“咱两浙真是人才辈出,别的不说,罗隐公那首《蜂》可以青史留名了。反过来,杜节帅夫人之前所做文赋便无此意境。人家现在大权在握,可根本看不上这些落魄文人的学问,你们少拿升斗小民的眼光看那些贵人。”
馎饦摊的老板娘驳斥道:“你自己难不成能作诗?不也是个升斗小民,别卖两三两笔墨就在那里装读书人,你还没老娘我字识的多,春柳娘子之前开办的夜校老娘可是拿了毕业证明的。”
韦庄听着颇觉好奇,便一拱手道:“敢问掌柜娘子,这夜校毕业证明究竟是何物?”
掌柜娘子有些不好意思,扭捏了一会儿才道:“就是上完夜校后能默写《千字文》和自己名姓,能解出夫子出的计算题给的证明。夫子说这证明了俺有好好念书,不再是大字不识一个的粗人了。”
那笔墨铺子的老板冷笑一声:“不过是哄你们这些妇人的玩意……”
张大牛拍案而起:“什么叫哄妇人的玩意?我跟你说,这次俺回来,就是想自掏腰包给夜校夫子束脩,把夜校重新开起来!然后把俺爹也送进去念书,做一个孝子了却俺爹一桩心愿!你别以为穿一领缺胯袍就可以装士人指点江山了,骗不了俺们这帮子邻居。”
笔墨铺子的老板被张大牛骂得抬不起头,那张大牛倒转头对韦庄说:“不过这位郎君,他王老三就是爱显摆了些,店里的货都是上好的。也就咱们睦州跟宣歙和浙西那边都有往来,店里有上好的徽墨和湖笔,都是给圣人的贡品哪。还有白绢,全天下哪里都没咱这里的便宜,您一看就是个大才子,肯定需要这些东西。”
韦庄被说得心动,起身付了帐后让小仆看好行李,便走进了那笔墨铺子。
“您随便看看。”那笔墨铺子的老板点头哈腰地说。
“你们这里为何文具行旁一边是家药行,一边是个馄饨摊?”韦庄询问道。
“郎君是从长安过来的吧。我们睦州是个小城,统共就四坊之地,连个正儿八经的市场都没有,您逛个坊里的十字大街就能买齐所需的一切。咱们兴仁坊的十字大街是最热闹的,就是贵人们住的勤思坊都没这里吃的玩的多。您要是想买茶,那张大牛的宅院也就往里走进去,勤思坊西南五行7号,您说去茶行大伙儿就清楚了,西南五行六行住的都是茶商,三行四行都是盐商,咱这里也就这么几行有行会行首了。”
韦庄点了点头,知道对方是把自己当成显贵招待。只是自己虽出身京兆韦氏,在被困长安一年后,实在囊中羞涩,也看开了很多事情,不再热衷士人之间的往来交际。这宴饮中必须的盐与茶似乎也没有亲自去购买挑选的必要。
回头让小仆随便找一家买一点便是。
他打量了一下眼前的这座铺子,随口问道:“有信笺吗?”
“二楼就有,郎君请跟我上楼。”
走上二楼,韦庄眼前一亮。这小小的铺子居然别有洞天,从白麻纸到硬黄纸再到宣城特有的青檀纸,简直一应俱全。甚至还有被细绸带扎住的一捆又一捆的白绢。
“两百文一匹。”看见韦庄盯着那些绢看,掌柜打着哈欠道:“都是宽一尺八寸长一丈。郎君若是心动,只管买上三五匹,回去作画写字都是极好的。”
“两百文一匹?这么便宜?”韦庄吃了一惊,并在心中迅速地算了下,《通典》中明文规定,绢帛需宽一尺八寸宽、四丈长可作为货币使用。而一般书画的绢帛都是两尺宽、一丈长。要知道如今一匹绢都要两三千文。
“咱们这里绢帛纸张都便宜。”店家只是淡淡道。“郎君可以去桐庐一趟,那里留后家铺子里各式锦罗能让您挑花眼。”
韦庄只是摇了摇头,随意买了些纸墨离开了。
*
韦庄正是准备应章碣邀请前往桐庐。他和对方神交已久,都很是仰慕对方的文采。这次投奔远方亲戚未成,章碣几乎是第一时间致信,劝他来桐庐住上几日,最好能来钓台书堂当夫子传道授业。
也是来到睦州,他才知道新任留后居然就是章碣的小女儿,同时也是钓台书堂的学堂住持。自幼熟读《讨武曌缴》的韦庄自是吸了一口气,转念一下,来这里以后听说了太多章文瑛离经叛道之事,便那些聚在一起喝着粗茶议论的人还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女儿当了父亲上司这种事想来也不会被章碣放在心里。
反而自己可以让章碣帮自己在女儿面前美言一二。自长安屡次落第、又被亏困了整整一年后,韦庄觉得自己就像怀才不遇四处碰壁、走投无路之下去面见南子的孔丘。此时若是谁能欣赏他的才华并任命他为幕僚,别说女人当官这种小事,就是女人抢了丈夫的江山当皇帝他都能死心塌地地为其效力。
宴席上,在为表甥女开办钓台学堂当夫子的方干兴奋得大声介绍韦庄。“这就是那位写出天街踏进公卿骨的韦端己!真是后生可畏,雏凤清于老凤声!”
韦庄觉得自己那首《秦妇吟》在两浙的传唱度一定很高,因为所有人立刻变了脸色,开始夸赞起韦庄的身世和才华起来。
韦庄此时满脑子都是如何在桐庐谋求个一官半职,只回应了一个礼貌而疏离的笑容。
好在这并非宴席的主题,众人很快就将这个俊秀的外地人抛在了脑后,韦庄松了口气,开始侧耳倾听他们谈话的内容。
原来章碣是个什么县民大会的常任代表,需要参与制定桐庐县的决策和法令。而宴席上除了他都是县民大会的代表,在激烈地交流桐庐的教育问题。
有人在说男女同校、男女同考伤风败俗,女子读了书也只能在家相夫教子,还不如不读。也有人在说若是全县普及蒙学,怕是户房财政室拿不出这么多钱。
章碣静静听着他们讨论的声音,偶尔听到精彩之言打断后让自己随侍的儿子记下。韦庄则静静地打量着章碣,一言不发地听着宴席上众人的讨论。
他听着“礼房理学与技术室”这样长长的名字,心里不禁有些发痒,对章文瑛这位留后又高看了几分。写文赋或许容易,将一州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甚至定下制度章程可就难了。他本想尝试一番就去蜀地一展宏图的,如今却突然改变了注意。
参考文献
《清波杂录》、《唐通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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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韦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