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章文瑛再见到自己昔日的弟子时,是有些诧异的。
裴铎出身五姓七望,其父又官居高位,平日里和兄弟相比不算养尊处优,但也是一副翩翩浊世佳公子的模样,何时如此狼狈?
杜稜如今位居节度使,早已不是昔日小小的都头,章文瑛来到宣城几日,日日都有求见的宾客。即便是作为节度使夫人,她也对杜稜如今身边的人事一无所知。
章文瑛很讨厌这种感觉,就像自己的耳目被人遮蔽,在睦州自己能对方圆百里之内任意一座县甚至村的权利机构了如指掌,在宣城却只能在节度使的这座宅子里施展自己的管理才能。她却也不能责怪杜稜,春柳至今仍是他身边重要的令史,骆婷婷姐弟也是他身边重要的幕僚,他至今倚重她们,而二人也照旧能自由出入后宅和章文瑛往来。
只是章文瑛明显地感受到她俩的忙碌。而自己却对这忙碌束手无策,完全插不上手。宣歙和睦州,完全是两套不同的制度。杜稜能够允许章文瑛在睦州将立法权转移到州民大会和县民大会的坊正、村正与行会行首手中,自己和县令只负责召集大会的举行,却绝不会允许章文瑛将这一套搬到宣歙来。同样,章文瑛可以对宣歙地区的权贵隐漏户口,横夺租赋等行为当贵妇人之间交际的笑话听,却绝不会允许类似的事情在睦州出现。
“至高至上明月,至亲至疏夫妻。”这又是一个丈夫和幕僚们宴饮的夜晚,她望着腊月十六的明月,喃喃念道。
“老师经年不见,风采依旧。”裴铎低头行了个礼。“学生实在有事相求。”
章文瑛转头望向这个曾经的学生。“你如今已经及冠,可有字号了?”
“请老师赐字。”
“《左传》中云,夫名以制义,义以出礼,礼以体政,政以正民。你如今乃是天子使臣,一举一动都代表着朝廷。我赐你安民为字。”
“安民,这就是老师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当上一个被庶民架空的留后的初心吗?”
章文瑛有些不悦,正欲转头就走,听到裴铎继续说:“老师如今已身居高位,却依旧比起纲常更注重信义,既然如此,学生所求之事便有着落了。”
然而他的老师并不像往日那样温柔地让他只管开口,只是半垂着眼道:“安民,杜节帅目前依然是一个遵从纲常伦理的好臣子,并无跋扈割据之心。安民若是受朝廷之命前来,只管向杜节帅开口便是。”
目前依然对朝廷恭敬,或许未来却不一定。只管向杜节帅开口,不要来找我。老师,您特地在我们这番对话后强调杜节帅遵从纲常伦理,是想向我警告什么。
但您对丈夫以官职相称,还没有我这个学生亲热。又或者,您想向我警示什么?
裴铎目送着章文瑛的身影穿过树影遮映的回廊,转进内宅的那道门中彻底消失不见。她身边的春琴迎出来,询问裴铎如今落脚何处。裴铎摇了摇头拒绝了对方赠与的财货,道:“多谢老师,但吾如今烦恼不在此处。”
他离开这僻静的池塘回廊回到前堂,他的同伴侧身问道:“裴郎君刚才去何处了?”
“闷的慌,去后面透了透气。杜节帅这处宅院风景不错。”
那位靠着和圣上一起斗鸡走马当上正使的同伴向他挤眉弄眼:“有没有遇到杜节帅的家眷?然后来一段李靖红拂的故事?”
裴铎变了脸色,怒声道:“杜节帅夫人乃是吾恩师!竖子安敢无礼!”
那人自知说错了话,不免有些讪讪。然而没过多久又询问裴铎:“杜夫人既然是你老师,那我们此次前来,想要替二皇子求娶杜节帅女儿为妃之事定容易开口相求。诶,你说,从前哪有天子来使低声下气向一个藩镇节帅开口求娶还被摆架子的,那些人都争着抢着把女儿送往天家。”
“君不闻文宗那句我家二百年天子,顾不及崔、卢耶之语?”
话说出口,裴铎才意识到,自己这位同伴出身贫寒,靠着交好宦官成为天子玩伴后才一步步上位的,根本不知道甘露寺变这种朝廷恨不得掩埋的旧事。
果不其然,对方瞪大了眼,随即兴奋地让裴铎多讲一点。他叹了口气,道:“杜节帅不愿把女儿嫁给天家恐怕不是这个原因,他同样也拒绝了荥阳郑氏的求婚。天子长子建王早夭,如今这位二皇子也非长寿之相,他有顾虑也是正常。我想向老师请求的也并非她女儿的婚事。”
对方撇了撇嘴,知道裴铎虽为副使,却颇得天子器重,不再多言。裴铎心里也暗叹一口气。天子年少即位时虽行事荒谬,喜好玩乐,却是田令孜有意纵容所致。如今逐渐年长,对他们这些有才之士颇为器重,裴铎觉得看到了明君之相,也起了辅佐之心。
然而此番出使,他一路上听到不少世人对天子的嘲笑与编排。自己有意辩解,却发现天子从前的荒诞行为实打实地发生,而贤明的政策却还没开始颁布,实在有心无力。
另外一方面,在一片鱼肉百姓的节度使和留后之中,章文瑛这位睦州留后成了一道清流,才令天子起了结亲之心。对于天子对老师的留意,裴铎乐见其成,然而刚才的交流令他意识到,老师或许并不对天子的赏识感激涕零。
至于杜稜,裴铎只能感叹一声:“京兆杜氏的旁支之后,又曾家道中落过,靠着战功一步步当上观察使,恐怕是最不把曾经的权贵放在眼里的。”天子在一帮节帅中选中杜稜当亲家,也是因为只有他还和名门望族有那么一点的联系,不至于被后人戳脊梁骨。然而君臣心里都清楚,自打安史之乱后,朝廷对藩镇的那一层朦胧的光环就消失了。
如今还苟延残喘着的,都是一些共同的利益而已。
主位上杜稜目光扫过来,随后向身边吩咐了几句,一个女使端着酒盏和佳肴来到了他所在的案几前,摆放好后高举酒壶过头,说着祝酒语劝酒。裴铎认得这个女使,当年章文瑛刚嫁给杜稜时,因为缺少婢女,便买了几个小姑娘负责洒扫等简单工作,其中就有这个女使。多年不见,当年的小男孩长大成人,小女孩也出落得落落大方。她不卑不亢地说着辞藻华美的祝酒语,宾客们都安静了下来,投来赞赏的目光。
由于出身名门望族,裴铎非常清楚,让婢女富有文采常常是世家们标榜自己诗文传家的门阀地位的一种手段。杜稜此举的目的已然达到,相信被宴请的宾客回去之后再不敢对这个武夫的文化素养表达轻蔑。想必这些当地士人,绝不会想到这是他手下那个叫春柳的文史而非他自己的功劳。
裴铎只能任由对方敬酒,然后饮下一杯又一杯甘醇的美酒。
*
深夜,当章文瑛忍受着杜稜充满酒气的亲吻为他宽衣时,他突然说:“裴铎想要为天子儿子求娶建嘉。”在章文瑛僵住时,他又道:“不过他私下见我相求的不是此事。”
章文瑛取了热腾腾的棉帕为他擦脸,杜稜握住章文瑛的手醉醺醺地说:“天子想将唯一的儿子托付于我。”
“郎君意下如何?”章文瑛轻声问道。
“倘若能像懿安皇后一样成为未来天子之母也就算了,如今这天子均出于宦官之手,嫁过去做王妃图什么。吾立刻回绝了。”
“倘若是让皇子过来跟着我们生活呢?”
杜稜的酒意立刻消了大半,一骨碌爬起来道:“你图什么?”
章文瑛理直气壮道“就图二皇子如今是天子独子啊。不然天下节度使观察使这么多,天子怎么就想和我家结亲,不就图建嘉是你独女吗?”
杜稜披上外袍起身,在屋内来回走了一阵,正当章文瑛困乏得紧准备睡去时,听他说:“是个好主意。我明日接见你那学生商议。不过文瑛,你也做好准备。我乃是军功起家,传位给乳臭小儿难以服众,若是在建嘉羽翼丰满前便重病,恐怕到时候还是效仿北方那些节帅,在三位侄儿中选择一位,向天子上表请封。另外,若是天子真把益王送来,建嘉和二皇子都在你那里住着我才放心。”
夫妻俩相顾无言,都从对方的目光里读出了野心。章文瑛扬起一丝笑容:“那是自然,郎君一定要保重身体,好给建嘉赢下百年基业。”
“娘子也需勉力。睦州的婚姻令必须好好推行下去,切不可让二皇子日后有纳妾的机会。”
章文瑛在前往宣城之际曾为自己在睦州推行的婚姻令而担忧过,也害怕杜稜在无子的压力下选择通过纳妾来拉拢宣歙的士族甚至五姓七望那样的世家。她做梦也想不到,因缘际会之下,丈夫居然成为了自己这道婚姻令最大的拥护者。
只可惜裴铎并没有立刻答应此事,而是选择回长安禀告天子。中和五年,又称光启元年,不管是李唐王庭、中原百姓还是睦州的各处乡村县城中,都是充满了变化的一年。光启二年二月,当章文瑛诊出喜脉之时,天子出逃凤翔的消息和其子的车队一起到达了宣歙。
头一回,夫妻俩都感觉自己有些心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