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意与热意交织成说不清的滋味,从心底蓦然腾起。
有那么一瞬,他几乎要落下泪来。
周身是冷的,脱下那件棉衣后,他身上能够御寒的就只剩件袖口缩到小臂的短褐,自然挡不住无缝不入的寒气。胸腔却是热腾腾的,里面仿佛装着个火炉,源源不断地往体内各处输送热意。
男人的声音像是带着笑:“东南方向,最高的那棵树后,不要躲啦,快出来吧。”
凛风一阵强过一阵,从背后突袭而来,推动他往前踉跄走了两步。谈玉引仓皇侧头,还没看清分毫,就被对面扑来的茫茫飞雪蒙住了双眼。
他停在原地,深深吸气,之后低头抚上痛感强烈的腕子,狠力抓下!
有什么东西穿透了混沌的脑海,破开迷蒙的雪雾,附耳催促他快快回头。
站立于疾风骤雪中,身体摇摇欲坠,仅靠腕上鲜明的痛感提着。谈玉引咬牙站稳,抬起没有受伤的手遮住眉目,试图从雪幕窥视一二。
依然是白晃晃的一片,什么都看不清。
心底那股道不明的滋味化作难耐的焦灼感,从头到脚蔓延全身。而那道男声继续说着什么,却愈飘愈远,消散在风与雪中,像握不住的一缕轻烟,再也听不真切。
于是谈玉引干脆从雪地里拔出腿,转过身,毫不犹豫朝后高高跨出一步——
天旋地转,刹那冰消雪融,哗啦啦化作溪水沿着山势蜿蜒直下,气势磅礴,一路流出飞珠溅玉的泠泠之音。高高低低、或急或缓的叮咚声响敲打在耳畔,仿佛有盆水当头浇下。
谈玉引被这样的一阵水声吵醒。
梦中的所有都随着水击石鸣的声音烟消云散,他抬起半点酸沉的眼皮,往外虚虚一瞥,便立刻闭上了眼。
那不是他想看见的场景。
日光自薄旧的窗纱透进室内,落下斑驳的光影。陆问景翘着腿坐在床侧的太师椅上,身上换了套与昨日风格截然不同的装束——窄袖锦缎的青蓝色长衫,显眼的云纹在光下静静流动,腰间原本挂着剑鞘的位置换了块色质通透的玉佩。
也许是衣装色调稍为明快的缘故,整个人也显得平易近人了些。陆问景一手托着个碗,一手百无聊赖地用勺子敲着碗沿,发出清脆的叮当声。
而他身后立着一道屏风,那片闹腾的水声正是从屏风后传来的。
“既然醒了,就别装睡。”陆问景淡声道。
谈玉引又睁眼,又闭眼,如此反复几次,终于认命地接受了眼前所见,从床上慢吞吞爬起来。堆叠在身上的被子随着动作落下,他低头将被子作胸甲似的抱在胸前。
这是个很令他感到安心的动作。也是在这时,他才发现自己身上不知何时套上了件松松垮垮的白色里衣,布料轻薄,过宽的领口连锁骨与肩头都兜不住,泄出大片白里泛红的肌肤。
“衣服穿好。”陆问景瞥了他一眼,随即移开视线。
谈玉引依旧有些昏沉,双颊染红,半懵半醒地“嗯”了一声,便垂下了脑袋。
很晕,很难受。他捂上心口,隔着被子和皮肉都能感受到内里那阵不规则的强劲律动,令他呼吸不畅。谈玉引觉得自己的脸也在发烫,烫得脑袋都是昏胀的。
迷迷糊糊中,肩膀被人扶了一把。抬眼时,陆问景面无表情地坐在身侧。
“喝完。”陆问景施舍似的递来一只碗,放置于内的勺子晃了一下,“叮”的一声撞到碗沿,也惊醒了他。
碗里盛着深褐色的汤水,不必细闻,便能感知到其中深深的苦意。
谈玉引搂紧胸前的被子,警惕地往另一侧挪了挪。
陆问景面上闪过一丝不耐,冷道:“怕苦?怕我害你?不吃药?明明是你自己胡乱折腾,病死了可别怨别人。”
这话像点燃的炮仗,一连串扔过来,炸得谈玉引有些反应不及。
他愣了愣,开口反驳:“不怕……”
他才没有怕苦呢。
谁知刚一张嘴,硬邦邦的瓷勺就塞进了嘴里。被强灌了满满一勺苦涩的汤药,谈玉引当即想吐出来,陆问景反应迅速地掐住他的下巴,往上一抬,让他硬生生咽下。
见谈玉引服下药,陆问景脸色稍缓,道:“想快点好,就给我乖乖喝下。”
谈玉引眼睛红了一圈,又干呕了一声,没察觉出其他不对,这才乖乖接过药碗,双手捧着一饮而下。
喝完后,还把干干净净的药碗展示给陆问景看。
“没有了。”谈玉引嗓子带着点病气的沙哑,还有点虚软。
陆问景对他的配合有些出乎意料,语气也不再这么夹枪带棒,他从谈玉引手里拿回碗,站起身,道:“你倒是爱干净,连冷水也要用。不是爱干净?屏风后面有热的,自己去重新洗洗。”
说罢,他转身就走。
谈玉引坐在原位,消化了一会儿,眼看着陆问景重新在太师椅上坐下,才反应过来,红着脸说:“没有。”
明明是昨晚陆问景折腾了他一宿,既不让他休息,也不给他处理。
陆问景离开后不久,谈玉引就冷醒了。他浑浑噩噩地从床上爬起来,浑身酸软乏力,腿间还残留着湿腻的水痕,十分不适。再一摸脸颊,抹下满手不知从何而落的泪水。
他爱干净,看见床边陆问景留下的水桶,便打着哈欠,用帕子沾了些冷水简单清理了一下。床单是不能看了,他也试着擦拭了几遍,最后把自己和床单都弄得一塌糊涂,只能抱着被子蜷在床脚将就睡去。
直到欣卉和小月回来接续未竟的打扫任务时,才从床脚翻出卷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张通红的小脸、彻底昏死过去的谈玉引。
两人一探谈玉引细弱的鼻息,气若游丝,吓了好大一跳,连忙告知管家。没想到来的是面色不虞的陆问景,跟着手下及从府外请来的大夫,一行人气势浩大,狭小的房里都挤不下来。
总之一番手忙脚乱,大夫诊疗,丫鬟们清扫,待到其余人退去后已到次日早上,屋里就剩昏迷的谈玉引与留守的陆问景。
陆问景见谈玉引被棉被捂出一身薄汗,便叫人搬来浴桶和热水,刚好药也放凉了,正打算把人叫起时,谈玉引自己就醒了。
谈玉引看了陆问景一眼,垂头拉下胸前的被子,又飞速拉上。
这件里衣根本没有穿好!
难怪陆问景前面要他穿好衣服,随便一动,衣襟就散开了,胸口大敞,什么都没遮住。
陆问景还是翘着腿,余光注意到谈玉引的动作,无所谓道:“你遮什么,衣服还是我给你穿的,不说声谢谢?”
谈玉引的脸,顿时深了一层红色。
他睁大眼睛,勉强捕捉到几个不得了的关键词,大致弄明白了,感觉哪里怪怪的,但还是咬着下唇,和陆问景道谢:“谢、谢谢。”
陆问景身体稍微往前倾,手撑着下巴,眼里多了几分玩味。
他学着谈玉引说话:“啊、不、不用谢。”
谈玉引微微蹙眉,像是不知道怎么回应,“嗯”了一声。
房间接着安静了一会儿。
陆问景就这么看着谈玉引,看他对着空气发愣,一点点接收到自己前头说的话,然后又一次拉下被子,提起被子,慌神地看过来。
“本来就傻了,不会烧得更傻吧?”陆问景嗤笑一声,向谈玉引伸出一只手,“过来,小玉姑娘。”
谈玉引撇开头,又转回来,咬着腮帮子认真纠正陆问景:“小玉。”
“好好,小玉,”陆问景对他勾勾手指,逗猫一样,“过来,小玉。”
谈玉引闷闷地“嗯”了一声,因为生病的缘故,带了些鼻音,有点像“哼”了一声。
他看着陆问景递来的手,犹豫片刻,手掌朝上放了上去。
陆问景的手掌比他的大了一些,肤色也更深,托在底下,犹如一叶稳当的舟,差不多能将他的手包住。
轻轻颠了颠手心,谈玉引的手指便像含羞草慢慢合拢。陆问景看着有意思,便用拨开花瓣的方式,给这莹白纤细的指头一根根掰直。
“我舅母曾经养过一只猫,毛色和你一样白,也笨。”
谈玉引疑惑:“……猫?”
陆问景继续玩着谈玉引的手指,慢条斯理道:“少时表哥趁读书时把那只猫抱过来给我们解闷,可猫光吃不动,怎么都不搭理人,扫兴的很。为何舅母还要养这不中用的东西呢?因为在真正供它饱暖的主人面前,究竟要如何表现,猫却十分上道。”
谈玉引略微歪了歪头,努力理解这一大段话。
“也是这样,只有舅母伸手了,那猫才乖乖把脑袋和爪子送过去,任人揉圆搓扁。”陆问景的指尖从谈玉引的掌心划过,勾起一阵痒意,刺得谈玉引想收回去,却被陆问景的反手桎梏住手腕。
“——你说,这猫是笨、还是聪明?”
陆问景手顺着谈玉引的手腕缓缓下滑,又一翻,五指嵌入谈玉引指缝,与他紧紧相扣。
不管谈玉引是否听得进,陆问景自顾自的道:“一只在旁人面前傲气的猫,在主子面前,却像狗一样降颜迎逢。小玉,在你的主子面前,你会乖乖听话吗?”
——听话?他有听话呀。
谈玉引听得懵懵懂懂,正要开口作答,突然猝不及防地惊叫出声。
陆问景空下的手早就潜入被下,趁谈玉引毫无防备之时,往他胸前肆意一掐!
他习武多年,没有刻意收敛,力度自然不是一看就被娇养多年的谈玉引能够承受的,加上掌心粗粝,磨得那细嫩的肌肤疼极了。
谈玉引惊得说不出话来,眼睛眨都不眨,豆大的泪珠就从眼眶中一颗接一颗地滚下。
陆问景松开谈玉引的手,替他揩去流不完的眼泪。另一边手下的柔软温度偏高,好似温暖的云层,几乎要在掌心里化开。他随意地揉了揉,就像这两晚所做的一样。
他道:“后来舅母养腻了,就把那只猫扔在崇文馆的花园里给我们玩。猫终于知道该怎么在我们面前表现,因为只有讨好我们,才能见到它朝思暮想的主子。”
“所以小玉,想见到你的主子,就要好好听话。”
猫的故事纯属老陆编来吓唬人的,此猫非真猫,真猫另有其人[猫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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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 6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