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蓝天,山野。
谈玉引对少时的记忆,是一片花草繁盛的山野。
和煦的阳光洒向目之所及的一切,每一朵花儿、每一片草叶都泛着柔和的金光。
他站在山顶,微风从幽深的山谷掠过,携着花香与暖意拂面吹来。
又带着思绪去向渺茫的远方。
年幼时的谈玉引常常蹲在父亲的炼丹炉旁,捂住口鼻看这个与他同高的物件被烧热、烧红,进而迸发出尖锐如哨的鸣叫。颤巍巍的炉身透出火光艳红如血,于他的眼瞳中留下张牙舞爪的倒影。
等到炉火熄灭后,父亲就会打开药炉,一面取出各色各样的丹药,一面笑意盈盈地对他说,“小玉,不能吃哦。”
悠远的药香,从药房飘进卧室的门窗,压在枕下,连带着梦都染上那苦涩熟悉的味道。
他在药谷长大。
母亲在他有记忆以前就离开了人世,父亲是一名药师,每日的工作是进山采摘药材,再炼制成不同的丹药。
上山的小路十分隐秘,被藏在险峻的山崖与成片的枯藤间。他们的住处则落座在接近山顶的地方,也被层层叠叠的密林围挡在内,同样难寻。
倘若没有专人带路,误入的外人往往会被困在药谷复杂独特的地形中,故而这片净土只有他与父亲居住,鲜少会有外人到访。
除了每隔一段时日便会固定出现的,来向父亲采买药材的陌生男人。
他们穿着统一的深色服饰,与父亲的交流时无过多的言语,交易完成后也不多做停留。
谈玉引每日都在石墙上悄悄记录时间,像父亲给入库的药材计数那样,用石片一笔一划地刻下“井”字。
因为每刻满八个“井”字,那些陌生人就会来到住所与父亲进行交易,而父亲会用换到的银钱再牵着他下山采购需要的物品。
认药、采药、理药、卖药……日子一页页翻过,这便是上面所书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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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静被打破的那一天,和往日也没有什么不同。
山里的冬天额外寒冷,谈玉引裹上那件难得一穿的棉衣,抱着被夜雪浸湿的药材走向有阳光的地方。
父亲很早就进山采药了,要到很晚才回来。如果没有意外,方圆十里恐怕都只有他一人。
摆放好药材,谈玉引仰头望向太阳,空中依稀可见飘飘渺渺的细雪,盐粒大小,被日光一晒就化了。
他叹了口气,背起药筐。
每一步都要小心走着,腕上缠了麻绳,这样即便脚滑,也不容易掉下山崖。
抓稳麻绳,谈玉引踩上一块手掌大小的岩石,又踮起脚,伸出右手努力够了几回,最远才堪堪摸到接骨草的叶片边缘。
冷风像刀子刮过,手腕上的麻绳越勒越紧,刀割般的刺痛感分不清是风还是绳子带来的。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往右猛地探出身,又稳又准地摘下那棵药草。
脚下的石头却在那一刻剧烈地抖了一下,落下许多碎石和泥土,幸好绳子绑得够结实,他也在察觉到松动的迹象时迅速换了块落脚的地方,才没有跟着石头一起滚下去。
回到平地后,谈玉引分不出多余的心情去庆幸劫后余生,只将草药宝贝似的捧在手心,左看右看,确认无误了,才小心翼翼地放进药筐里。
接骨草,又名陆英,常生于山坡悬崖,将其捣烂外敷,可治骨折於伤,是药谷难得的疗伤草药。
谈玉引找了整整一天,才在悬崖边上发现这么小小一棵。
雪没有变小的趋势,随着寒意加重愈下愈大,他往树林里走得越深,淋的雪也就越多,无边的雪色渐渐模糊了视野。
直到眼前出现一抹异常的黑。
谈玉引呼吸顿时变得急促起来,却在半里外停下脚步。
他抬头看了眼天,微弱的日光被挡在枝丛之外,自己呼出的气在空中凝成白色的雾,无孔不入的寒气从衣领钻进骨缝里。
太冷了,他拽拽衣领,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又往前走了一段路,积雪已然没过小腿,他停在一棵粗壮的大树后,靠着树身滑坐下来,与雪地里那抹黑色相距十步之隔。
下半身几乎被埋进了雪里,谈玉引重重咬了下唇,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他将身上这件厚重的棉衣脱下,展开铺在地上,接着从怀里取出一团带着体温的纱布。
纱布里涂了刚刚捣好的接骨草药泥,正是新鲜的,药效最好的状态。
除此之外,身上还带了用于治愈内伤的药丸,一点干粮,一个装满了热水的水囊,谈玉引将它们陆续拿出来,塞进棉衣里整齐地包好后,抱着鼓鼓囊囊的棉衣站起,朝树后看去。
雪地里那抹黑一直静静的,只有走近看了,才能发现些端倪。
那其实是件黑色的披风,厚实的材质很难被风吹动,底下还掩着个被埋进积雪里的人。
——不知是死是活,是男是女,总之是一天前,谈玉引在这片树林里发现的。
一天前。
从林子入口开始,斑斑点点的血迹就洒了一长串,颜色之深,竟没有被积雪覆盖掉。谈玉引本该避开,那或许是山中某种野兽留下的痕迹。
但他转念一想,已经是深冬了,野兽大多在冬眠,哪来的血迹?
难道是山脚的村民误闯,或是迷路的药商?
不论是哪种结果,他觉得自己都应该去看看。怀揣着忐忑与探究的心,谈玉引沿着血迹走下去,呼啸的风声中似乎传来虚弱的人声。
痛苦的、像是受了重伤后无法抑制的闷哼,他还没听清楚,就和风一起散开了。
继续前行,空中纷飞的雪花扰乱视线,谈玉引用力抹了把脸,让自己精神一些,也更能集中注意力去听那声音的来源。
然而深一脚浅一脚,在雪地行走本就难摸清雪下的情况,他也没有带探路的手杖,当发现踩到什么不对劲的东西时,已经来不及了。
谈玉引移开腿脚,缓缓低下头,呼吸一滞。
是一条手臂。
血淋淋的手臂。
数道斜乱的伤痕交叠,深可见骨,与破碎的衣料粘在一起,还在不断流着血,将大片的雪染上刺目的红。
顺着血手往下看,就是一件微微鼓起来的黑色披风,然后是伤口同样狰狞的……
肢体。
谈玉引从来没有蹦过那么高,无穷的惊惧化作翻涌的巨浪,自高处重沉重拍下,推动他一刻也不停地往外跑。
——跑!
风夹雪兜头袭来,隆隆的心跳声完全盖过了所有能听见的声音,他拼命地跑,仓惶中大口喘息吞下不知多少风雪,脑海变得和雪地一样空白。
那条手臂上的创口,分明形状平直、齐整划一,一看便知是刀剑所伤!
纵然药谷地势崎岖,有人不慎误入摔伤,也绝不可能伤成这个模样!
是什么人?因什么而来、为什么而去?
脑袋轰然“嗡”了一声,谈玉引一口气冲出树林,撒开腿继续朝家的方向奔去。但他自幼体虚多病,身体极少经历如此剧烈的折腾,跑到一半就喘不过气来,拖着疲软的腿没走多几步,又跪倒在地。
脸也埋进冰冷松软的雪堆中,被浸骨的冷意狠狠刺了下,思绪清明了几分。
谈玉引将误吞的雪吐出来,撑着身体缓慢站起,往林子深深看去。
这是他在药谷第一次见到除父亲与药商以外的人,也是第一次直面如此具有冲击力的伤口,恐怕没几个人在受了这样的重创后还能活下去。
风雪一时半会停不下来,谈玉引不安地想,他会死吗?
他应该放任他死吗?
父亲这两日都不在家,没有做主的人,谈玉引也不会犯蠢去随便接近一个来路不明的人。
但他也不能忍心看这人暴尸野外。
谈玉引原想回药房找些伤药丢给他,回去翻找后,却发现药材不是被雪水泡湿,就是放置过久,几乎不能用了。
他咬着指头纠结了半刻,从药柜里翻出一本老旧的药书。
药与医本是两门学问,何况……他跟着父亲才学了不久的药,不敢给人乱治。
思前想后,谈玉引做出了一个勉强折中的决定。对着药书再找找吧,把能用的药给那个人,至于能不能活,就看天意了。
这就是谈玉引现在要做的事情。
他抱着棉衣,朝那人踱步过去。
约莫只剩不到五步的距离时,谈玉引小心翼翼地弯下腰,看好了,把手中的棉衣对着那人轻轻一抛——
棉衣裹成的布包滚了一小圈,落处稍微偏了点,但也没关系,如果他还活着的话,应该是能发现的。
谈玉引彻底松了口气。
他转过身,踩着来时的脚印往回走,走了两步,停了下来。
身后有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谈玉引原想置之不理,低头正准备接着走开,却听见一道低沉的男声响起来。
“——你的手受伤了,不用药吗?”
那人话音刚落,腕上就传来一阵无法忽视的疼痛,谈玉引抬起手腕,麻绳留下的红肿勒痕往外渗出血珠,疼得令他几乎生出断腕的错觉。
一个小小的剧透:本章虽为小玉的回忆,但在小玉恢复正常之前,所有的回忆或梦都有不合理的地方,也不完全是真实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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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 5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