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第一周的兵荒马乱,像极了广州夏季骤然而至的雷阵雨,来得迅猛急切,将陌生的秩序强加于人,去时却又干脆利落,只留下一地湿漉漉的清新与恍如隔世的宁静。日子被崭新的课程表切割成规整的方块,厚厚的教材在课桌上垒起小小的堡垒,老师们或严肃或风趣的开场白轮番上演,渐渐为“高中生活”这幅巨画涂抹上最初的、略显朦胧的底色。喧嚣沉淀下来,一种新的、带着墨香与粉笔尘微的节奏,正悄然嵌入每个人的呼吸里。
周一早晨,天空是暴雨洗涤后的澄澈蓝,那种蓝,纯粹得像是孩童未经世事的心,几缕薄云如同被遗忘的棉絮,懒洋洋地悬在天际。空气里饱含着湿润的泥土气息,混合着校园里那些紫荆花若有似无的、带着一丝甜意的淡香,每一次呼吸都像是一次轻柔的净化。沈见月踩着尚未干透、映着天光云影的水洼走向教学楼时,心里怀着一丝微妙的、连自己都不愿深究也不敢命名的期待。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竟有几分擂鼓般的心悸,敲打着她并不平静的心房。阳光斜斜地穿过廊柱,在地上拉出长长的、明暗交错的光影,仿佛时光本身缓慢流动的痕迹。
周五那天短暂的同行,以及那瓶瓶身挂满冷凝水珠、冰凉触感直抵心底的维他奶,像一颗被无意间投入平静心湖的石子。石子早已沉底,不见踪影,那漾开的圈圈涟漪,却固执地扩散着,至今未曾完全平息。她不确定,那种因周予阳的存在而偶然凝聚起的、仿佛自带结界的“小团体”氛围,是否会像周末绚烂却短暂的晚霞,随着新一周周一的到来,便无声无息地消散在名为“日常”的苍穹里。某种难以言喻的、轻飘飘的失落感,像蛛网般黏在心底,拂不去,也看不真切。
然而,当她抱着几分迟疑走到自己靠窗的座位时,目光所及的场景,让那颗微微悬起的心,悄然落回了实处。周予阳和陆清晏已经在了。周予阳正侧着身子,手臂搭在陆清晏的课桌上,手舞足蹈地描述着周末某场球赛的精彩瞬间,他的声音清亮如玉磬,眉眼间流转着生动逼人的光彩,仿佛自身就是一个小太阳,将周遭的空气都烘烤得暖洋洋的。陆清晏则安静地听着,偶尔抬眼,目光掠过周予阳激动的脸庞,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沉静的包容,像深潭映照跳跃的阳光。
看见沈见月走近,周予阳极其自然地扬起一个毫无阴霾的笑容,抬手打了个招呼,动作熟稔得像是对待多年老友:“早啊,见月!”那声音里的温度,恰到好处地驱散了沈见月心头那点莫名的薄雾。
“早。”沈见月垂下眼睫,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她将书包安静地塞进课桌,动作轻柔,生怕惊扰了这一刻的和谐。只有她自己知道,胸腔里那颗不听话的心脏,却因这句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问候,而悄悄加快了节拍,像被微风骤然拨动的风铃,发出只有自己能听见的清鸣。窗外的阳光正好,落在周予阳微卷的发梢,染上一圈毛茸茸的金色光边。
几乎是前后脚,苏静知也怯生生地走了进来,像一只警惕于陌生环境的小鹿,脚步轻缓地在自己座位坐下,小声对大家道了早安。陆清晏停下与周予阳的交谈,目光平静地转向她,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算是回应。没有过多的言语,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却似乎在四个刚刚相识不久的年轻人之间悄然流淌、凝固。他们仿佛是因洋流偶然汇聚于此的四叶浮萍,在这片名为高一(3)班的陌生水域中,因地理位置的邻近,成了最先彼此靠近、相互依偎的小舟,试图在这崭新的航程之初,寻得一丝微弱却实在的心安。这种联结脆弱而偶然,却也因此带着某种宿命般的温柔。
早读课清脆的铃声尚未敲响,班主任陈老师便抱着一摞材料步履匆匆地走进了教室。那是位看起来约莫三十出头、戴着细边眼镜的女老师,气质干练,眼神锐利却并不显得咄咄逼人,嘴角习惯性抿起的线条透着严谨。
“同学们,安静一下。”陈老师屈指敲了敲光洁的讲台桌面,木质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教室里的嘈杂声像退潮般渐渐平息下去,所有目光都汇聚到那摞决定“命运”的纸张上,“经过开学一周的观察和考虑,为了让大家能更好地学习和互助,我们现在对座位进行一个微调。”
台下立刻响起一阵微的骚动,像风吹过麦田,掀起不安的波浪。沈见月的心猛地一提,像是被无形的手攥紧了,下意识地抬眸望向身前那个挺拔的、充满活力的背影。周予阳依旧是一副兴致勃勃的模样,甚至带着点看好戏的好奇,东张西望,似乎对即将到来的变动全无担忧,那种置身事外的轻松,反而衬得沈见月的紧张有些可笑,又带着点难以启齿的酸涩。
陈老师拿出一张打印好的座位表,扶了扶眼镜,开始清晰地念出名字和对应的坐标。每一个名字被念出,都牵动着一段微小的人际脉络。当“周予阳,第三列第四排”这几个字清晰落地时,周予阳利落地应了一声“到”,声音洪亮,随即笑嘻嘻地开始动手收拾桌面上寥寥无几的文具,动作干脆利落。沈见月的心像是坐上了失控的跳楼机,一点点沉下去,那点隐秘的、不敢宣之于口的期待,此刻像被细针轻轻一刺,无声无息地瘪了下去,留下淡淡的空虚和凉意。果然,还是要分开了吗?她甚至不敢去看苏静知的表情。
然而,老师接下来的话,却让她彻底愣住了,像是一脚踩空了一层台阶,有种失重的眩晕与突如其来的庆幸。
“沈见月,第三列第五排。”
“苏静知,第三列第六排,和陆清晏同桌。”
命运仿佛在此刻开了一个俏皮的玩笑,带着某种不为人知的善意。新的座位安排,非但没有将他们拆散,反而巧妙地将四人重新组合,维系在了一个更为紧密的、几乎可以称之为“命运方块”的格局里——周予阳在她正前方,而苏静知和陆清晏,则成为了他们正后方的同桌。这奇妙的排列,像是一道精心设计的几何题,将四条原本平行的线,牵引至一个可以相互守望的交点。
峰回路转的喜悦像细小的气泡,从心底咕嘟咕嘟地冒上来,轻盈地炸开,释放出微甜的暖流。周予阳一边把书本往新座位搬,一边回过头,嘴角咧开一个灿烂的弧度,对沈见月笑道,语气里带着明显的戏谑和熟稔:“太好了见月,我们还是前后桌!缘分啊!以后抄作业可就靠你了!”
沈见月忍不住弯了嘴角,像新月冲破了云层,心里那点小小的失落瞬间被一种更大的、名为“庆幸”的暖流冲刷得无影无踪。她低声反驳,声音轻得像是在自言自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连自己都未意识到的娇嗔:“谁要给你抄。自己想办法。”话语脱口而出的瞬间,她才惊觉那语气里含着的微妙亲昵,脸颊不禁微微发热,像晚霞初染。
新的座位格局就此尘埃落定。周予阳像一颗被命运之手精准安置在她视野正前方的恒星,光芒温暖而耀眼,无可回避,也让她……心底生出些许不愿回避的窃喜。当他偶尔放松地向后靠,清瘦的脊背轻抵着她的桌沿,和后面的陆清晏低声交谈时,沈见月能清晰地闻到他浅蓝色校服上残留的、被阳光曝晒后的干净味道,像是盛夏草坪的气息;目光稍一垂落,甚至能看见他后颈发际线处新冒出的、茸茸的短发,在阳光下泛着柔软的淡金色光泽,带着少年特有的、青草般的生机。每一个这样不经意的瞬间,都像摄影师偷偷按下的快门,在她心底的暗房里显影出独属于十六岁的、朦胧而珍贵的光斑。
课间十分钟,是周予阳活力喷涌的固定时段。他的活泼好动如同按捺不住的泉眼,总能搅动这一小方天地的宁静。他不是猛地转身,手指点着陆清晏桌面上刚刚讲解完的数学题,连珠炮似地追问其中某个步骤的精妙之处——虽然多半是他单方面发起“学术探讨”,陆清晏负责言简意赅地解答,眼神里偶尔会闪过一丝对这家伙“临时抱佛脚”的无奈,但耐心始终未减;就是像召集出征的将军,怂恿着大家冲向教室外的广阔天地:“走走走,补充能量去!小卖部限时特供的菠萝包等着我们呢!”那热情,具有一种原始的、难以抗拒的感染力。
他的热情甚至能均匀地洒落在每个角落,如同午后无所偏倚的阳光。“静知,”他极其自然地叫着苏静知的名字,仿佛他们已经相识很久,打破了那片常围绕她的安静壁垒,“你上次课间吃的那个话梅,看起来好像很好吃,是在哪里买的?”他会主动询问那个大多数时间里安静得几乎没什么存在感的女孩。
苏静知显然有些受宠若惊,白皙的脸颊迅速飞起两朵红云,像晚霞染红了雪地,她小声地回答,声音细细的,却比平时清晰了些:“就在……就在学校门口那个报刊亭旁边,有个玻璃罐子装着的那种。”
“得令!今天就去尝尝鲜!”周予阳一拍桌子,活力四射,仿佛发现新大陆般兴奋。他的这种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的、如同阳光普照大地般的温暖和热情,让沈见月心底刚刚因座位巧合而升起的那一点点“或许有些特殊”的错觉,又悄悄地沉淀下去,还原为清醒的认知。也许,他对谁都这样好。温暖,却并不独享。她只是恰好,坐在了他的身后,沐浴到了这片光芒的边缘。这份认知让她心底泛起一丝微不可察的酸涩,像话梅糖,初尝是甜,回味却带着淡淡的涩。她安静地看着他和陆清晏说笑,看着他和苏静知搭话,觉得自己像一座孤岛,虽然被阳光照耀,却始终隔着一片海。
下午有一节体育课。九月的广州,午后的阳光依旧带着盛夏末代的执拗,明晃晃地炙烤着红色的塑胶跑道,空气被热浪扭曲,泛起透明的波纹。跑完规定的圈数,做完一套伸展运动,大家早已汗流浃背,脸颊绯红,空气中弥漫着青春特有的、混合着汗水与阳光的、蓬勃的气息,像刚开封的、冒着气泡的汽水。
自由活动时间,男生们如同脱缰的野马,大多呼喝着冲向了篮球场,那里瞬间变成了力量与速度的小型竞技场,充满了年轻的呐喊与碰撞。女生们则大多选择三三两两聚在操场边枝繁叶茂的紫荆花树的阴影里,享受着难得的清凉与闲谈时光,仿佛两个互不干扰的世界,只有风偶尔穿过,带来对方领域里的零星声响。
沈见月和苏静知并肩坐在树荫下的石阶上,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不远处那个喧嚣的中心。周予阳的身影在奔跑跳跃的人群中格外醒目,他灵活地运球、迅捷地突破、轻盈地起跳上篮,每一个动作都流畅而充满爆发力,像一头在金色阳光下自由奔跑的、充满力量的年轻猎豹。汗水从他额角甩出,在空中划出亮晶晶的弧线,仿佛洒下一把碎钻。每一次漂亮的进球,他都会扬起灿烂的笑容,露出那颗标志性的小虎牙,和队友用力击掌,那笑容灼热耀眼,几乎要烫伤沈见月小心翼翼隐藏起来的心事。阳光在他身上跳跃,勾勒出少年人流畅而充满生命力的线条,那画面鲜活得像一幅浓墨重彩的油画,深深烙印在视网膜上。
“周予阳……他好像永远都这么有活力,像不会累似的。”苏静知轻声说,目光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追随着球场上的身影,语气里有一种安静的赞叹。
“嗯。”沈见月低低应了一声,心里泛起一种复杂的情绪,微酸的涩意与隐秘的甜蜜交织。她能这样正大光明地、无需任何借口地看着他,而不用担心目光无处安放,不必害怕被他察觉。这大概是属于所有暗恋者的,最卑微又最幸福的、心照不宣的特权。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在他身上投下跳跃的光斑,那个画面,像一帧被时光精心定格的电影镜头,深深烙在她的心底,带着阳光的温度和心跳的声响。
体育课结束的哨声吹响,大家拖着被抽干力气的疲惫步伐,三三两两往教室走。周予阳和几个同样大汗淋漓的男生勾肩搭背地走在前面,蓝色的校服后背湿透,紧紧贴在肌肤上,勾勒出少年人清瘦却已有力量感的脊梁线条。回到座位,他抓起桌上的水瓶,仰头咕咚咕咚灌了大半瓶,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然后长长舒了口气,像是重新活过来一般。他转过身,手臂随意地搭在沈见月的桌沿,额前黑色的碎发还被汗水浸湿,几缕黏在光洁饱满的额头上,眼神却依旧清澈明亮,带着运动后的酣畅与淋漓,像被水洗过的星星。
“热死了……感觉像跑了场马拉松。见月,你还有水吗?我的喝完了。”他很自然地问道,语气里带着一丝运动后的沙哑和依赖,仿佛这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那眼神坦荡得让人无法拒绝,也让她心底那点小小的私心无处遁形。
沈见月的心脏猛地一跳,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她愣了一下,几乎是下意识地,把自己桌上那瓶还未开封的矿泉水推了过去。“我……我这瓶还没喝。”声音轻得像羽毛拂过。
“谢啦!下次还你双份!”周予阳毫不客气地接过,指尖不经意地擦过她的手背,带来一阵微小的、如同静电般的酥麻感,那触感短暂却清晰。他拧开瓶盖,又仰头喝了几口,水流顺着他嘴角微微溢出,划过线条流畅的下颌,没入衣领,留下一条亮晶晶的水痕。
那一刻,沈见月眼睁睁看着他就着瓶口——那个自己嘴唇即将触碰的地方——饮水,脸颊“轰”地一下,像被晚霞彻底点燃,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烫。这算不算是……某种间接的……亲密接触?这个念头如同野火般窜过脑海,让她羞得几乎要冒烟。她慌忙低下头,假装埋头认真整理抽屉里本就整齐的书本,耳朵尖都红得剔透,剧烈的心跳声在耳边轰鸣,大得她几乎要怀疑连身旁安静坐着的苏静知都能清晰听见。那瓶水,她后来一直没敢再喝,像守护一个无人知晓的、带着他气息温度的秘密,悄悄藏在了书包的侧袋里。
放学时分,天空又一次不讲道理地飘起了细密的雨丝,广州的天气就是这样,像个任性的孩子,喜怒无常。四人依旧如同过去几天一样,自然而然地结伴走向校门。周予阳今天显然没有看天气预报的习惯,两手空空,没带任何雨具。他左右张望了一下,然后很自然地一矮身,钻到了沈见月那把浅蓝色的折叠伞下。
伞下的空间因为他的骤然闯入,瞬间变得逼仄而充满存在感。沈见月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侧传来的、年轻人特有的温热体温,能闻到他身上混合着淡淡汗水、清新洗发水和此刻微凉雨水的气息,并不难闻,反而带着一种强烈的、蓬勃的、属于少年人的生命张力。她僵硬地举着伞,手臂尽量不动声色地往他那边倾斜,生怕冰冷的雨点淋湿他看似单薄的肩膀。伞面向他倾斜出一个微妙的角度,自己的左肩却悄然暴露在绵密的雨帘中,校服布料留下了一小片深色的、湿凉的触感。这份隐秘的、心甘情愿的“牺牲”,竟让她生出一丝荒谬的满足感。
“这雨怎么说下就下,专挑放学的时候捣乱。”周予阳小声抱怨着,语气里却听不出多少真切的懊恼,依旧带着他特有的、笑嘻嘻的乐观,“还好有你的伞,见月,你真是我的救命恩人,改日一定重重有赏!”他说话时,微微侧过头,气息拂过她的额发,带着温热的湿意。
他的声音近在咫尺,带着温热湿润的气息,若有似无地拂过她的耳廓。沈见月只觉得被他靠近的那半边身子都酥麻了,像过了微弱的电流,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这短暂得如同偷来的亲密。这段平日里觉得漫长的通往校门的路,在此刻忽然被赋予了奇异的时空弹性——既短得让她希望时间凝固,又长得足以让每一秒都镌刻下清晰的印记。雨水敲击伞面的声音,淅淅沥沥,像是为她失序的心跳伴奏,谱写着一支无人知晓的、悸动的暗恋序曲。
走到熟悉的地铁站入口,周予阳再次元气满满地和大家道别,毫不犹豫地冲进了愈发绵密的雨幕中,奔跑的背影很快模糊在水汽里,像一滴融入海洋的水珠,带着他一贯的、不管不顾的洒脱。
几乎同时,陆清晏家那辆线条流畅的黑色轿车也准时滑到路边,像一道沉默的、与周遭喧嚣格格不入的剪影。陆清晏从车里拿出一把黑色的长柄伞,“唰”地一声撑开,伞面在雨中划出一个完美的弧线。他侧过头,目光平静地看向一旁正准备冒雨冲出去的苏静知,语气一如既往的清淡,却似乎比平时多了一丝难以捕捉的温度:“雨大了,要不要送你到前面的路口?”那询问克制而有礼,保持着恰当的距离,却又在细密的雨帘中显出几分难得的体贴。
苏静知惊讶地睁大了那双本就圆溜溜的眼睛,像是受惊的小动物,随即脸上迅速飞起两朵显而易见的红云,连说话都变得有些结巴:“不……不用了,谢谢陆同学,我跑过去就好,很快的!”说完,像是生怕他坚持,抱着书包头也不回地冲进了雨里,身影很快消失在拐角,带着一种慌乱的、受宠若惊的羞涩。
陆清晏站在原地,看着她那略显慌乱的背影,也没再坚持,只是微不可察地抿了下唇,点了点头,声音低沉:“路上小心。”然后转身,姿态从容地坐进了车里,关上了车门。车窗缓缓升起,隔断了外面的世界,也隔断了他那一闪而过的、或许名为“关切”的情绪。那辆黑色的轿车平稳地驶离,尾灯在雨幕中划出两道红色的、逐渐模糊的光轨,像某种意味深长的省略号。
沈见月撑着伞,静静地站在地铁口,看着苏静知的身影消失,又看着那辆黑色轿车融入车流。心里模糊地想,陆清晏对苏静知,似乎有种不同于周予阳那种如同日光般“普惠”的温暖,那是一种更具体的、更悄无声息的、带着距离感的关注。就像幽静的深潭,偶然被风吹拂,泛起的一丝涟漪,不易察觉,却真实存在,需要有心人才能窥见。这微妙的不同,像雨滴落入更大的水面,痕迹难寻,却又确实改变了水下的光影。
雨还在不紧不慢地下着,敲打着浅蓝色的伞面,发出细密而持续的淅沥声,像是大自然在弹奏一首单调却安宁的催眠曲。沈见月独自站在原地,目光依然望着周予阳方才消失的那个方向,尽管那里早已空无一人。伞柄上,似乎还残留着他刚才接过伞或无意中触碰到时,指尖传来的、短暂却清晰的温度,像一个小小的烙印,烙在这个潮湿的、充满心事的傍晚。
这一周,因为座位机缘巧合的定格,因为课间他随手递来的一块巧克力或一颗糖果,因为体育课后那瓶共享了气息的矿泉水,也因为这场雨中短暂同撑一把伞的、呼吸可闻的逼仄距离……那个名叫周予阳的少年,如同她生命里突然升起的一轮太阳,在她十六岁那片原本平淡宁谧的天空里,投下的光影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浓烈,也越来越,让她无法忽视,无法移开视线。他是那样耀眼,那样温暖,像一颗真正的恒星,吸引着她这颗小行星不由自主地进入他的轨道。然而,那光芒如此盛大,也如此平等地照耀着许多人,让她清晰地意识到,这份温暖似乎触手可及,却又仿佛遥不可及,如同它的名字本身——予人之阳,并非私藏之光。这份认知,让心底那份悄然滋长的欢喜,也染上了一层淡淡的、名为“距离”的忧伤。
她知道,有些故事,已经从那个充满阳光、汗水味道和维他奶清甜气息的报道日正式启航。而属于她的这个故事,在眼下这个时刻,似乎注定是一场无声的、仅有她一人的默剧,所有的惊心动魄与柔肠百转,都深藏在平静的表象之下,主角,仅有她自己。但命运的丝线已然缠绕,谁又能预知,下一个晴雨交错的日子,会带来怎样的转机呢?雨水汇成细流,沿着伞骨滑落,像是在为这场刚刚拉开帷幕的青春序曲,标注下第一个湿润的、充满无限可能的音符。远处,城市的霓虹初上,在水汽中晕染开一片模糊而斑斓的光晕,仿佛预示着未来那些尚未写就的、甜蜜又心酸的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