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的八月尾声,暑气是一位颇有耐心的旧相识,缠绵地渗透进城市的每一道褶皱。蝉鸣不再是嘶鸣,而化作了裁剪光阴的钝剪刀,慢条斯理地将燥热的空气裁成一丝一缕。阳光浓郁得近乎有了重量,如同熔化的金箔,沉甸甸地倾泻下来,将柏油路面熨烫出一种近乎叹息的微响,蒸腾起摇曳的、水波般的蜃楼。
中山大学附属中学的新生报到日,校门口挤满了熙攘的人潮。各色声调的普通话与粤语碰撞交融,空气里漂浮着憧憬、微焦,以及夏日独有的、带着体温的汗水气息。沈见月独自办妥手续,捏着轻薄的报到单,走向那座即将盛放她三年光阴的教学楼。崭新的蓝白校服摩擦着皮肤,生出一种陌生的微痒。高一(3)班的教室门口聚拢着欢声笑语,她像一尾习惯于深水的鱼,悄无声息地滑过人群,将自己安置在靠窗的角落。
教室是一片喧嚣的海洋。沈见月从书包里掏出《挪威的森林》,书页边缘已带了温软的磨损。她并非要读,只是需要一道无声的屏障。指尖摩挲着纸张粗糙的边缘,目光却像初来乍到的蝴蝶,悄悄扬起,打量着这个即将容纳她一千多个日夜的地方。窗外的紫荆树叶绿得沉静,阳光穿过叶隙,在她摊开的书页上投下金币般的光斑。
就在这时,一道清亮如溪涧卵石相叩的声音,带着朗朗笑意,利落地切入了门口的喧哗:“报告!请问这里是高一(3)班吗?”
仿佛无形中有人拨动了时间的琴弦,所有人的视线都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逆光勾勒出两个修长的身影。开口的男生个子极高,像一株充分汲取阳光的白杨,小麦色肌肤,短发透着蓬勃朝气。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眼睛,如骤雨洗涤过的晴空,澄澈明亮,找不到一丝阴霾。他嘴角上扬的弧度鲜活生动,带着与生俱来的感染力,仿佛本身就是一个发光体。
而在他身后半步,立着另一个气质迥异的男生。同样颀长,却更显清瘦,简单的白色T恤和卡其色长裤,衬出一种超越年龄的沉静。他的神色很淡,眼神像幽深的潭水,表面波澜不惊,却潜藏着难以丈量的深度。
“是的,进来吧,先找空位坐下。”班主任抬头匆匆一瞥。
“好嘞,谢谢老师!”笑容灿烂的男生应得清脆,步履生风地踏入教室,目光快速扫过,径直走向沈见月前排的空位,“这儿好像不错,清晏,我们就坐这儿吧?”他回头征询,语气里满是自作主张的熟稔。
被唤作“清晏”的男生——陆清晏,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安静地在旁边坐下。就在他坐下的瞬间,沈见月感到自己的心跳漏跳了一拍,像被一阵调皮的风骤然掀开一角的书页。前排男生的背影挺拔,肩线流畅,落座时带起一阵微弱的气流,裹挟着阳光曝晒后的干净味道和清淡的洗衣液香气,若有似无地拂过她的脸颊。
“嗨,同学,你也是一个人吗?”前座的男生毫无征兆地转过身,手臂自然搭在沈见月的椅背上,过分明亮的笑脸在眼前放大,像忽然凑近的太阳。沈见月猝不及防,撞进他盛满夏日晴空的眼睛里,脸颊迅速升温。她下意识抱紧怀里的《挪威的森林》,声音低得几乎融进空气里:“你……你好,我叫沈见月。”
“沈见月……”他从善如流地重复,语调轻快上扬,像哼着一支愉悦的小调,“见月,很好听的名字啊!我叫周予阳。予是‘给予’的予,阳是‘太阳’的阳。”他侧身示意身旁的同伴,“他叫陆清晏,我哥们儿。以后我们就是前后桌啦,请多关照!”他的热情如同夏日的骤雨,来得直接猛烈,让人来不及撑开防备的伞。沈见月像一株含羞草,微微蜷缩着点了点头。
这时,另一个略带怯懦的声音轻轻响起:“请……请问,这个位置有人吗?”一个脸颊泛红、梳着利落马尾的女生指着沈见月旁边的空位。她有一双极大的眼睛,瞳仁黑得像浸水的黑葡萄,漾着不安与羞涩的水光。
“没有没有,快坐!”周予阳抢先答道,热情地招呼着,仿佛他才是座位理所当然的主人。女生如释重负地坐下,肩线微微放松:“谢谢,我叫苏静知。”
“苏静知,你好哇!我是周予阳,他是陆清晏,”周予阳流畅地介绍,手指顺势指向后座,“这位是沈见月同学。”始终沉默的陆清晏转过身,目光平静地扫过沈见月,在苏静知紧张的眼眸上停留了短暂一瞬,快得像是错觉,随即微微颔首。他的沉默像一道无形的、温和的界限,将他与周予阳的热闹恰到好处地区分开来。
就这样,因着教室座位排列的偶然,四条命运丝线在高一开学第一天的午后,被某种不可言说的力量轻轻牵动,产生了第一次交集。像一颗无心投入湖面的石子,漾开的圈圈涟漪温柔扩散,无人能预知最终会抵达何方。
班主任开始开学前的例行讲话,分发厚厚的材料清单。周予阳似乎天生与“安静”绝缘,时不时转头压低声音对陆清晏吐槽,或问一个诸如“小卖部的冰棍哪种最好吃”这种充满生活气息的问题。每一次他转身,沈见月都能更清晰地捕捉到他的侧脸线条,看到他说话时鼻翼微小的翕动,以及长而密的睫毛随着笑意颤动。还有他偶尔咧嘴笑时露出的一颗尖尖虎牙,为过分灿烂的笑容增添了几分孩童般的狡黠。她觉得自己像一颗被捕获的卫星,身不由己又带着隐秘欢喜,被前方那颗名为“周予阳”的恒星引力牢牢吸引。
开学首日并无正式课程,主旋律是熟悉环境与领取堆积如山的课本。放学铃声响起时,教室陷入有序的混乱,桌椅摩擦声、拉链开合声、说笑声混杂成青春的交响序曲。“热死了热死了!感觉人都要化掉了!我们去小卖部买水吧?”周予阳把书包甩到肩上,活力满满地提议,语气自然地将范围圈定在刚认识的四人小团体。陆清晏淡淡“嗯”了一声,苏静知看向沈见月,目光传递无声询问。沈见月原本计划径直回家,可当她对上周予阳那双写满期待的明亮眼睛时,那句“不了”悄然咽了回去,化作一个轻微到难以察觉的点头。
小卖部门口被学子们围得水泄不通。周予阳如灵活的游鱼,几个巧妙穿梭,举着四瓶挂满冷凝水的冰镇维他奶胜利突围,额上沁着亮晶晶的细汗。“来来来,见面礼!解解暑!”他笑着将玻璃瓶依次塞进每个人手里,动作熟稔自然得像老友。沈见月握住原味维他奶,冰凉触感透过掌心蔓延,奇异地安抚了心头那丝纷乱。她低下头小声道谢,声音轻飘飘融进嘈杂。
四人结伴走向校门。夕阳在西天铺陈盛大的告别仪式,橘红色浸染云霞,替红砖建筑和紫荆树拉出长长的影子。周予阳和陆清晏并肩走在前面,讨论社团招新。周予阳对篮球社充满热情,言语间是对阳光下挥洒汗水的向往;陆清晏则对文学社更感兴趣,平静分析着风格区别。沈见月和苏静知安静跟在后面半步,像两片温柔的影子,聆听着关于未来的热烈讨论。
“静知,见月,你们呢?有没有想好参加什么社团?”周予阳忽然回头,倒着走路,夕阳给他的头发镀上毛茸茸的金边。苏静知轻轻摇头,脸颊红晕在夕照下更显柔和:“我……还没想好。”沈见月也跟着摇头,社团对她而言尚笼罩在薄雾里。“没关系,慢慢想!到时候社团招新,我们一起去逛啊!”周予阳的笑容被夕阳浸泡得暖融融的,仿佛能驱散一切不安。
走到十字路口,一辆黑色轿车静候路边。陆清晏停下脚步,礼貌道别:“我先走了。”目光平静掠过沈见月,在苏静知低垂的脸上停留半秒,“明天见。”苏静知飞快抬眼看他又低头,声如蚊蚋却清晰地回:“明天见。”耳根染上一抹绯红。周予阳大大咧咧挥手:“行,明天见!我跟静知、见月顺一段路。”
他们穿过充满老广州生活气息的街市。下班时分,街上人流如织,小贩叫卖声、街坊交谈声、自行车铃铛声混杂成活泼的交响乐。路过卖传统小食的摊档时,周予阳被玻璃柜里晶莹剔透的钵仔糕吸引,脚步钉住。“等等!”他眼睛一亮,凑过去熟练挑了几个不同口味,用油纸包好塞到沈见月和苏静知手里,“尝尝!这家据说很好吃!我请客!”语气里的热情让人无法拒绝。
沈见月接过颤巍巍的钵仔糕,椰丝的清淡甜香钻入鼻腔。她抬起眼,周予阳站在嘈杂的街角,身后是斑驳的骑楼、闪烁的霓虹、熙攘的人流。这一切仿佛虚化成模糊的背景板,只有他带着未被稀释的明亮鲜活,像自带追光般定格在画面中央。“好了,就送到这里吧!你们路上小心,明天学校见!”周予阳在地铁站闸机前停下,用力挥手,笑容灿烂得晃眼。
看着他转身融入人潮,背影变成跳跃的点消失,沈见月才缓缓收回怔忡的目光。她轻轻咬了一口钵仔糕,清甜软糯的口感在舌尖化开,带着米香和椰丝芬芳。一种陌生的微甜甜意氤氲到四肢百骸,驱散了夏日的黏腻感。
或许,高中生活并不像她此前想象的那般全然是紧绷的未知。也许,它也可以拥有维他奶的清凉甜润,和钵仔糕的软糯温情。她无从知晓,这个弥漫阳光炙烤味道的下午,这场始于教室前排偶然相遇的邂逅,将会在她十六岁的天空刻下怎样深刻漫长的印记。她只是隐约感觉到,那个像太阳一样灼热的少年,可能会让平淡如水的三年时光发生意想不到的奇妙化学变化。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命运的齿轮,在这个充满烟火气的夏日尾声,发出了唯有时间才能聆听到的细微咔哒声。一个关于成长、温暖与爱的故事,悄然掀开了第一页。